┏━━━━━━━━━━━━━━━━━━━━┓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楼诚同人)【楼诚衍生-凌李】狮子饲养手册》作者:清和润夏 第1章 狮子在中国古称狻猊,神兽来着。 凌院长今天值班,所以医院里的小姑娘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躁动。护士长大姐在汹涌澎湃的湍流中岿然不动,一手掐腰:“碘酒不要钱啊?开一瓶用一点就又要开!” 水灵灵的护士姑娘们笑着应着,转脸抹了笑意,严肃认真负责地救护一切病人。急诊大厅里的不容易,小姑娘们一个个忙得脚不点地暗无天日。护士长大姐叹气,凌院长就是一支兴奋剂,能让姑娘们花痴花痴放松放松,也算……福利吧。 急诊大厅是最能看见“人间百态”的地方。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被人砍断手的赌徒,被家暴的女人儿童,各种各样的器官的骨头的肌肉的病症。哀嚎,哭声,戾气横生。看多了叫人灰心。 前段时间急诊大厅来了个半夜肚子痛的打滚的肥胖儿童。一坨肥肉滚得推床跟着颤。伍医生怀疑是阑尾炎,用右手压迫检查,刚一下,小胖子叫了一声,他的母亲上来重重扇了伍医生一耳光。 伍医生还是个住院医,被打懵了。旁边的小护士去拉那位撒泼的中年妇女。满头烫卷发的女人大声咆哮,充分地表达她对自己儿子的关心和现在的医务人员就是欠打。护士们都很害怕,护士长在留观里帮忙,她们六神无主。 小胖子还在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人群热闹开了。母亲为了孩子大概做什么都是有理的,有人指责伍医生不负责任,其他人窃窃私语,看热闹没有嫌事大的。伍医生年轻气盛暴跳起来——一锅热油烧得正是时候,就等着他这滴凉水往里跳——忽然一道声音拉住了他,稳稳地熄灭了油锅底下的火:“都干什么呢。” 急诊大厅的小姑娘们后来回忆:其实也没什么。当时只是感觉,凌院长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凌远实在是够高,白鹤立在鸡群外面。他那个方向吹来凉风,蓬蓬茏茏刺扎扎的戾气泄气似地散了去。 医院行政上搞工作,弄出个院长带头值班的事儿来。好几个院长就凌远耍单,所以他值班的次数多些。每次凌远在,大家干劲足一点。特别是小姑娘们。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凌院长现在含苞待放着呢。 护士长的心思瞬息间围着珠穆朗玛峰转了一圈收回来,她放下碘酒,急诊大厅门外又一阵喧哗。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拖着个手上铐手铐的男人往里走,那男人还在骂骂咧咧污言秽语。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小心翼翼搀着个便装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纱布摁着半边脸。 手指好长。护士长看那年轻人第一个印象,那只摁在伤口上染着血的手,她是第一次见到的。她没空再分心下去,大厅里出现了这么多黑蓝的制服简直要命,把人的神经都扯紧了。 值班医生跑过来处理戴手铐的男人。这男人是个逃犯,嫖丨娼的时候被抓。被抓也没怂,拔丨屌就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刑警队副队长去拦,被他一酒瓶子砸在额头上了。 逃犯身上虽然血淋淋看着吓人,其实都是皮外伤,脂肪层都不一定切开了。这个李副队就不一样,伤口临着眼睛,就怕伤眼睛。眼科的主任亲自下来看了,并无大碍。 凌远手术出来,去门诊楼巡视,下楼到急诊大厅,按部就班地整理白大褂,别上胸卡……他看见了他。 年轻的警察面部的伤已经处理,闭目靠在座椅上。由于失血,面部苍白。鼻梁高挺,下巴微翘,颈部的线条完美地拉长,喉结偶尔动一下,颈部的线条便旖旎几分。蓝紫的衬衣领子泡着血,颈部线条延伸的下方,带着热气的皮肤上也有擦不掉干涸的血渍。外科医生都欣赏血腥狰狞的美,健康的肌肤,健康的肌肉纹理,健康的骨骼,这就是美。凌远想起自己解剖过的大体老师,他在年轻警察的脸上逡巡,细细地数着面动脉,面静脉,红色的血液顺着血管在他漂亮的皮囊下奔流。 警察先生用修长的手指摁了摁包扎的纱布。他的手指很长……非常长。女性的手指的修长是圆润的,像被揉捻出的泥塑。男性的手指的修长应该归类为雕刻,一刀一斧在大理石上凿出的凌厉。 警察先生张开眼,面部剧痛没有让他的警惕性松懈,他的圆眼睛瞪着凌院长,但并不凶悍,只是在问他:你在做什么? 凌远偶尔读古典小说。爱情悲剧里男女主初遇,互相打量对方,头发怎么样眼睛怎么样衣着怎么样,一块一块细细裁开赞赏一遍再拼装回去——不对。不可能。凌远干的就是拆人的活,但第一眼看见那人的时候,每一部分都拆一遍简直是暴殄天物,用那么多形容词干什么?他整个人就在那里了,只有一个字:好。 “你好。我是凌远。”凌院长郑重其事地伸手过去。警察先生愣了一下,他比凌院长小,他表情还有点桀骜有点青涩,他的圆眼睛更大了一点,让凌院长想起他曾经看过的动物世界,里面有一只天真可爱年幼的小狮子,也是这么大这么圆的眼睛,神气地看着这个凶险未知的世界…… 我的乖乖。 狮子饲养手册2 第2章 警察凭什么不能相信星座? 警察先生叫李熏然,刑警副队长。身板薄得像纸片,可是姑娘们明显很爱这张纸片。她们说他侧面看像悬崖峭壁,帅哥的重要标准之一。 凌院长最近减肥辛苦,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李副队瞄了一眼凌远的胸卡,恍然想起听说警局的定点医院新院长的各种金光灿灿的新闻,于是友善地小幅度笑一笑。他现在脸疼,表情不能太大,这个笑倒像狮子眯起眼睛,打了个小瞌睡。 凌远专业地审视了李熏然的伤。左额上有切割伤,封了两针。颧骨上有瘀血,越见发黑,连带着左半边脸都有些肿。李熏然眼睛没事简直是奇迹。他大约是有点恶心,一直仰靠在椅子上,喉结上下吞咽着。 凌远起身去护士站要了两枚小橘子,慢慢走回他身边,塞进他十根长长的手指中。 李熏然不想低头,把橘子举起来看。 他现在恶心是脑震荡引起的,并不是消化系统问题。不过他还是慢条斯理地剥开橘皮,一瓣一瓣举起来往自己嘴里塞。指尖蹭到嘴唇,并不算厚的唇异常柔软地弹动一下。 凌远笑了。 他很愉悦。 李熏然吃橘子,警队终于来人接他。他半仰着头,和凌远摇手说再见。这种挥手的方式有点像小孩儿,或者猫咪。狮子是猫科动物,天底下所有猫科动物都是谜。 忙到凌晨三点钟,急诊大厅终于能缓一口气。几个护士小姑娘睁着熬红的双眼抱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子在休息室八卦:“那个李副队哦,你们看见没有?” “看见了看见了,我以为他是模特儿呢。谁知道竟然是刑警!” “好帅的警察。我看了他的就诊卡,他是狮子座的诶。狮子座的和什么座最配?” “狮子座的男人热情起来都叫人受不了。不知道李副队热情起来什么感觉?” 哈,给砸成那样你们还看得出来帅不帅呢。凌远往办公室走。狮子座的?狮子…… 非洲大草原上年幼的小狮子自己跟自己玩儿,午后的阳光把奶毛晒得蓬蓬松松,软软地拂在凌院长的心上。细细小小一点点的痒,荡漾开去。 附院是分局的定点医院,这块大部分归行政管,凌远以前从未关心过。周一例会完毕,他和行政院长聊了聊,高度赞扬他警民共建工作做得好。行政院长没明白他要干什么,这位雷厉风行的院长已经大刀阔斧伤到很多人盘根错节的老底了。云山雾罩侃了半天,行政院长就把知道的全招了。关于李局长,李熏然,刑警队,还有些其他边角料。 凌远拍拍他的肩,放过了他。 刑警是个充斥着各种危险的职业,警局在定点医院给每个执勤刑警建立了详细档案,身高血型病史体检史过敏史社保号。这些资料阅读权限非常高,凌远刚巧是院长。 李熏然二十八。A型血。比他矮一厘米。目前没有发现对什么过敏。初中得过肺炎,警校刚毕业时为了追歹徒摔骨折过。其余历年体检项目一切良好。然而最近一次体检发现胃部大面积溃疡。 凌远在“溃疡”俩字上点了点。 病友啊。 再遇李熏然,比凌远预计地要早。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既不浪漫,也不温馨。 李熏然蹙着眉,捂着胃,长身玉立地靠在便利店门口,艰难地啃一只冷三明治。 凌远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李警官。” 李熏然正恨不得扔了手上的三明治。他脸色发白,额上的伤势恢复良好已经拆线,颧骨上的瘀血已经散尽,又是那个板板正正体体面面的漂亮年轻男人。可是他胃疼。 警察和医生都是见惯生死没有标准作息被人各种误会职业。 李熏然刚刚在办理一件奸丨杀案,被害姑娘的家人一口咬定自己女儿是意外事故死亡,警察是破坏姑娘的名声,几乎把李熏然打出去。 凌远今天被同事诘问被患者家属辱骂。他认为医生只是服务行业没必要戴什么高帽,服务行业盈利是必然的。他没想到自己的同僚们竟然都不支持他,质疑他冷血。一名肝癌晚期的患者去世,家属闹着要打他。 一个疲惫的男人,遇到另一个困顿的男人。 再好没有了。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外的灯箱坏了一根,闪来闪去,挣扎着不死。阴影在李熏然和凌远的脸上掠过去掠回来,一会明一会暗。 “巧啊。”凌远笑道:“我也胃疼。” 凌远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些米。他会做饭,只是懒得做。如果李熏然喜欢,他做也无妨。活人无数的手利落地洗米切菜,时间有限他炖了米粥炒了青菜,简单地能安慰空虚疼痛胃部的饭食。 他捡到的小狮子在客厅打瞌睡。 凌远做好饭,轻手轻脚去看他的小狮子。睫毛很长,盍在下眼睑上,密密匝匝一圈阴影。手上松松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微博的界面。一个什么营销号胡扯狮子座的人永远不会被挫折打败勇往直前永不回头,微博上的李熏然转发了,发了好几个大笑的表情,得意张狂地说:壮哉我大狮子座! 全然不是这个胃病发作倚在街边啃凉三明治的落魄刑警副队长。 “熏然,吃点东西再睡吧。” 凌远尽量温柔,他都快忘了如何温柔地说话了,平时他不需要这个。为了医院,为了患者,他们只要一个干练的凌院长。凌远用气声说话仿佛三月寒气未尽的厚重春风。拂到此处,应是万物始发,然而料峭之意未退,一片肃穆杀伐。他自己不知道,这阵春风吹进了李熏然耳朵,李熏然醒过来,看见他。 年轻的警察笑了笑:“谢谢。” 李熏然喝了粥,吃了菜,在客房睡去。凌远记住了他的微博,悄悄关注了他。几年前的李熏然还发黄色笑话。凌远一条一条地翻着,笑起来。后来李熏然笃信星座,凡是说狮子座昂首挺立绝不认输的微博,他都转发。一只小狮子挥着小爪子为自己加油鼓劲。 凌远恨不得去非洲,给那只年幼的狮子顺顺毛,抱在怀里。 那天晚上凌远梦见一只小狮子冲自己撒娇,细细嫩嫩地叫,然后满地打滚。他梦见自己抱起那只小狮子,温暖的重量实实在在地在他怀中,他仿佛也不怕了,怀中有了支撑,他怕什么。 狮子饲养手册 3 第3章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 凌远做梦梦了一晚上动物世界,赵忠祥解说版。还没看到小狮子长大成为狮王,他手机响起来。 闹钟…… 凌远叹口气,早上六点半。他换了衣服,拉开卧室门准备洗漱——正撞上蹑手蹑脚小偷似的人。 李熏然也刚起床,头发柔软蓬松地搭在前额上。鼻子是红的,刚刚是出去了。凌远用眼睛询问,李熏然耙了耙头发,不好意思道:“昨天我……状态不对。你给我做了顿饭,我应该感激你,真抱歉。”李熏然嗓音很沉,一说话胸腔都在共鸣:“刚才我买了早点。你家的钥匙就摆在鞋柜上,所以我出去的时候锁门了。” 凌远打量他一眼:“你吃东西了?” 李熏然一愣:“等你一起吃啊。” 凌远从厨房悬柜里翻出一只小药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的全是胃药。李熏然睁大眼睛看凌远挑挑拣拣,拿出两样来:“饭前空腹吃了,剩下的随身带着,晚饭前吃。一定要空腹,记住没?” 李熏然拿着两盒冲剂有点局促:“谢谢。” 凌远严肃地看着李熏然,忽然冰消雪融地笑了一下:“附院的院长门诊,你知道每天多少人挖空心思想挂号吗?” 李熏然老实:“可是我胃痛,你不是肝胆外科的?” 凌远反问:“人体中最大的消化腺是什么?” 李熏然思忖半天:“……胃?” 凌远叹气:“是肝。” 今天早上以前,凌远没想过李熏然是这种吃相。趴在桌上,埋头苦吃。本来脸就小,快扣在稀饭碗里了。毛茸茸的脑袋就亮一个头顶的发旋给凌远。从凌远这个角度看,李熏然跟在膜拜他俩中间摆着的馒头似的。 昨天还闹胃病闹得一脸人生几度秋凉。 凌远看了他半天,他没有抬头的意思。凌远冒了一句:“你这么薄薄一小片,吃的东西都放哪儿了?” 李熏然直起腰,腮帮子鼓着,瞪着圆眼睛很震惊地看着凌远,仿佛在思考凌远这是在夸他还是骂他。凌远想笑,憋回去了。 李熏然是本市土生土长的。他亲爹李局长风华正茂,一把手位置坐得牢牢的,看上去他没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凌远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失魂落魄地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自虐。男人应该自己把事情想透彻。 凌院长从来懒得当知心大姐。 吃过早饭李熏然告辞。警队有洗漱用品,他提前去洗脸刷牙。凌远微笑点头,和他告别。昨天晚上是意外之喜,但也打乱了他的节奏。凌远习惯让所有的事情井井有条,按照他的步骤循序渐进。他的人生,事业,全都在完美和谐的节奏上运行。 李熏然当然也必须是。 凌远的一天很忙。 凌院长必须像一个可耻的商人一样打机锋敲边鼓,他在医院里进行绩效改革,他还有个杏林分院的项目。他要让整个医院都运转起来,精准又高效,在他的节奏上,一步一步。凌大夫是附院肝胆第一刀,他是全国都有名的外科大夫。凌远穿着深蓝洗手衣在手术准备室里就像收拾披挂等待上战场的将军,他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就是患者全部的希望。手术室的护士姑娘们看见他,总是会脸红。凌院长无情重利,凌大夫医者仁心。然而……凌远已经很久没听过有人叫他凌大夫了。 李熏然的一天也很忙。 李副队是相信正义的,他当警察的第一天就相信。所以被害的姑娘家人再次把他推出家门,他伸手就抓住了门框。他必须说服姑娘的家人同意尸检,连环的奸丨杀案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已经有三个姑娘被害,很有可能会出现下一个。姑娘的家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拿扫把往外赶他,掰他的手指。同去的小警察气得眼睛发红,一面帮他挡一面叫:“李副队,咱们先走吧!”他打定主意,非要进门。李熏然爱面子,李副队却可以不要面子。李熏然能后退,李副队决不再后退一步。 凌远和李熏然,差不多一个月没见。 刑警队分批体检,到附院去抽血,一个个小伙子光着胳膊摁着棉球嘻嘻哈哈。有个人高马大的竟然还晕针,哭丧个脸听李熏然骂他:“麻利儿的衣服一脱就过去了,别这么愁肠百结的我恶心。” 刑警队的案子有了重大突破,李熏然心情很好。凌远拿着文件夹在走廊拐角那里看了他一眼,朝气蓬勃的小狮子在大草原上蹦蹦跳跳意气风发。凌远竟然觉得自己心情也好了。李熏然转头看见凌远,小跑过来:“凌院长你好你好!” 凌远笑着和李熏然的同事们打了招呼,转脸看他:“你好啊李副队。” 李熏然舔舔嘴唇,笑得很不好意思:“这一个多月也没有联系你,我们跑到外省去了。等会你下班吗?我请你喝茶好不好?” 凌远温和微笑:“不行,我待会有个会。” 李熏然又舔舔嘴唇。他掐着腰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其实我要道歉的。” “嗯?” “那天早上走了我才想起来,晚饭早饭的碗……都是你洗的。”李熏然耙了耙头发:“嘿嘿。” 凌远还是微笑。笑得李熏然赧然。 然后不知道为啥李熏然对这顿茶上了心,简直非要请凌远一顿茶点不可。凌远难得休息,被李熏然电话一路催着到了一家茶楼。仿古的建筑,大玻璃窗大玻璃门,不伦不类。凌远进门看见李熏然拘束地坐着,身边还有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人物。女的挺漂亮。凌远过去,李熏然道:“没想到碰上了……大家一起吧,也热闹。我来介绍,这位是薄教授,著名的犯罪心理学家。这位是……简瑶,他助手。这位是附院的凌院长。” 薄教授对凌院长没有兴趣,凌院长对薄教授也没有兴趣。寒暄过后两个人没有怎么说话,默默地坐着。凌远发现李熏然舔嘴唇舔了好几次,吃东西非常斯文,慢条斯理小口小口。 简直称得上优雅了。 两男一女,这个氛围。凌远很明白怎么回事。他不动声色。 这顿茶点吃得不得劲,薄教授着急走。简瑶和他们告辞,李熏然尴尬地对凌远笑笑:“你看……” “那个女孩很好。”凌远看他俩走后,忽然道。 李熏然抿着嘴,用圆眼睛盯着他。 凌远略略一哂:“我不会推理,可是我在医院呆的时间太久了。”他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医院是观察世情最好的地方。” 李熏然放松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凌远总能让很不自在的事顺其自然。有些事说破就没有意思,更没必要在意。 “青梅竹马。”李熏然用修长的手指戳小笼里胖鼓鼓的饺子:“她并不喜欢我。” “嗯。” 凌远是个外科医生,李熏然是个刑警。他们都不太擅长心思纠结。很快他们聊到了其他地方,李熏然兴致勃勃地向凌远描述如何用枪。他对枪械天生敏感,枪拿在他手中,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凌远一辈子没摸过枪。他浅笑地看着李熏然越聊眼睛越亮,神采飞扬的,忽然想起院里那个上海同事夸人:“很灵很灵的嘞!” 是很灵很灵的呢。 狮子饲养手册 4 第4章 三大奢侈:热水,热饭,热笑脸。 李副队二十八还耍单,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去年李副队差点就被抽去拍警务宣传片了,可惜他宁死不从,这事没成。每次办案面对女性群众,李副队出马事情立即能顺利个八分。大妈觉得小伙子真精神啊,阿姨觉得小伙子人不错啊,小孩觉得叔叔很可亲啊,姑娘们就只有在心里尖叫了。 然而可是但是,李副队,他是单身。 即便在刑警队,二十八也是老大难问题了。李局长自己结婚晚,没立场说他,李夫人就很着急,有段日子天天安排他相亲。李熏然很配合,可惜结果都不怎么样。不是姑娘一听刑警就不乐意,就是姑娘父母觉得刑警不靠谱。姑娘父母都愿意的,李熏然又看不上了。 刑警队其实是个离婚率挺高的地方。刑警队的刘队长就在闹离婚。生活的不稳定性,面对罪恶血腥的压力,对配偶并不公平。刘队长站在临街走廊上抽烟,一根一根的。他身上的焦躁把尼古丁煎出油,腻在空气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李熏然端了杯水去给他。刘队长抽烟太多,嘴上的白皮翻起来,干得冒血。 刘队长眼睛里有血丝,忽然问了一句:“然子,知不知道咱们警察的三大奢侈是什么?” 李熏然眨眨眼。 刘队长捻灭烟屁股,咳嗽一声:“无论何时回家,能有热水热饭热笑脸。”他低声笑起来:“太奢侈了。” 后来李局长到底没忍住,和李熏然谈了次话。李局长早年是武警,在西藏。两年回一次家,李熏然对他敬畏大于爱重,父子俩的关系有点像夹生的米饭。幼年那层生了,再后来多亲密那层还是生的。李局长问李熏然关于人生的计划,他马上三十,三十而立,成家立业的立。 李熏然知道这不仅是父子间的谈话,也是男人间的谈话。他沉默良久,忽然道:“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妈不容易。” 伺候李熏然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带着李熏然,上班下班过日子,自己一个人竟然也挺住了。家里少个角色,大家都习惯了。 李局长垂着眼皮,再也没话。 李夫人关注着父子俩的局势。李局长先走出房间,绷着嘴铁着脸不说话。李夫人问他,他也不答。李夫人赶紧进李熏然房间关上门:“你爸和你说啥啦?” 李熏然舔嘴唇:“我说我妈不容易。” 李夫人一拍大腿:“你们俩扯我干嘛?说的是你啊,你老大不小的什么时候解决个人问题?” 李熏然看着发福的小老太太,忽然皮皮脸脸地捧着李夫人的双手:“妈,我这么忙得找个能照顾我的是不是?这么好的姑娘找起来当然不容易啦。” 李夫人接受这个借口。李熏然摩挲李夫人的手,粗粝干涩,干了一辈子家务。谁能想到李夫人做姑娘的时候还会弹钢琴呢,当初是县城里头一份儿……再就没有以后了。 李熏然在心里长长一叹。 凌院长上了台大手术,连站着五个小时。他觉得胃里火烧火燎,大概胃病要犯。他换了衣服,慢慢一步一步往办公室走。办公室里一堆事等着他,项目,基金,福利,待遇,绩效,想起来胃里更烧得慌。他从口袋里摸了板咀嚼片出来,塞进嘴里,全嚼了。嚼得解恨。 二楼的落地窗很大。今天难得阳光好,偶尔还有点小风。热融融毛絮絮的风像是小狮子的毛,轻轻地蹭凌远的脸和手。凌远心里一动,拿着手机刷了刷微博。他以前一直坚持手机的功能就是打电话发短信定闹铃,微博倒是有,手机里自带的APP,基本没用过。那天晚上他照着网上的老年人教程注册,搜索李熏然的微博名“龙老五LI”,加关注,很是折腾了一顿。凌远反省一下自己没到四十含苞待放的年纪竟然跟不上形势了,然后一条一条看李熏然转发所有的星座分析。 星座…… 凌院长也不是纯的山顶洞人,他上学时女生爱玩这个。他搜了搜自己的星座,嗯,摩羯座。关键词有这么几个:坚韧不拔,善良,执着,现实,……闷骚。凌院长不得已又去百度一下闷骚是什么意思。 壮哉我大摩羯座。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凌院长被自己吓一跳。 李熏然办案一个月没更新微博,看来是个勤勤恳恳好青年。奸丨杀案移交司法,李熏然和同事们去庆功,不能喝酒一人一大瓶橙汁豪放地干了。微博配图是李熏然仰着脖子灌橙汁,大概是同事拍的。半侧面,还是薄薄的……不对,更薄了。 李熏然的骨相非常棒。咀嚼肌不明显,下颌角的线条锐化,清俊秀气。脖子线条柔和,喉结不大。完美的胸锁乳突肌,肩胛提肌,前斜角肌,衬衣领子下面若隐若现的中斜角肌,后斜角肌。锁骨看不到。 凌远无意识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照片上的李熏然,微博照片倏然缩了回去,凌远一闪神。 往来的护士医生们看见昂藏英俊的男人站在落地窗前,仿佛站在光的边缘。他低着头对着手机温柔地笑,不是常见的凌远式的端着嘴角让人害怕的笑,只是微笑。 他很开心。 大家心照不宣换个眼神: 哎妈,凌大院长有情况啊。 狮子饲养手册 5 第5章 零元,免费,FREE. 李熏然偶然间发现自己微博多了个粉丝,并且在他被同事整蛊灌橙汁的照片下面点了个赞。名字叫“零元免税free”。这名一看就是僵尸粉,或者搞代购的。他也没多想,把“零元”给移除了。他的微博主要用于自嗨,除了愿意跟他一起沉迷星座的朋友也没什么人关注他。 没想到这个零元也挺坚持不懈的,移除粉丝就关注上,移除粉丝就关注上。李熏然有点不耐烦, 不再搭理他。零元连头像都没有的号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了李熏然的粉丝里。 然后李熏然发什么他都点赞。 李熏然抱怨警队食堂菜太咸,零元点赞。 李熏然树洞家里催婚,零元点赞。 李熏然说今天胃不得劲,零元点赞。 点得李熏然恨不得拍案而起:你到底啥意思? 不过李熏然转念又一想,干这个的也不容易,难道是刚入行的。他私聊零元:“兄弟,干这个多久了?” 那边一阵沉默。 李熏然觉得自己傻,和僵尸号或者营销代购聊上了。 凌远却拿着手机皱着眉想:他认出我来了? 应该没有。 口气不像。 干这行?凌远填资料挺详细的,就是主任医师。他问我干医生多久了?凌远用拇指摩挲下巴。他算不上奇才,英才还是够得上的。十四岁上大学,出国深造又回来,他的职业履历被他自己打造得闪闪发光。 “十来年了。”零元回复。 李熏然嘴里含着水差点喷,耍他呢。 凌远等半天没见李熏然回复,只好私聊他:“人呢?” 李熏然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他还有一堆事儿要忙,谁跟个僵尸号打屁。 凌远检讨半天,没发现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叹气,现在这些小年轻,说翻脸就翻脸。 凌院长慢条斯理收起手机,换上白大褂。今天阳光居然又是很好,灿烂灿烂的。院办主任送错了工作报表,难得凌院长都和颜悦色告诉他不要再犯低级错误。下午凌远有台手术,下手术他得陪卫生局的王主任和几个老总喝一桌。私营资本与公立医院。凌远有野心,也有足够的耐心。对于酒场他很有心得,多少事干说没用,酒一润滑什么都顺了。凌远对着阳光观察自己的手。相当结实有力利落的手,拿的了手术刀端的起酒杯。凌远幼时看过一部美国电视剧,男主人公是个医生。白大褂,肆意操作着各种复杂的工具,手里掌控着别人的生命。很难说凌远报考医学院没有这部剧给他的影响。男主人公特别帅地对他带教的徒弟说:“记住,医生不喝酒。喝酒会让你的手发抖,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凌远苦笑一声。 李熏然最近带了个小徒弟,呆头呆脑姓费,叫费解。不知道是不是他爹跟他有仇,他果真就越长越费解。李熏然和费解为了案子跑了一趟城郊,上午出门回来就到了夜里。李熏然饿得胃里泛酸,把费解送回家,看看天色不忍心回家劳动母亲,就打算坐在大排档解决了。可惜大排档撸串要的就是一个爽,味道哪有清淡的,胡椒辣椒烤的炸的他一样也不能吃。 李熏然在微博上发了个流泪的表情。 凌远轮着太极应付完一桌子大小官员,自己滴酒不沾灌趴了所有人。司机们进来打扫战场,扛尸的扛尸扶着去吐的扶着去吐。凌远松开领带靠在椅子上仰着,吐了口污浊之气。他打算刷刷小狮子的微博净化一下心灵,眨眼就看到了大哭的表情。 李熏然的手机不知道碰了哪儿,这条微博底下跟着定位。凌远用拇指摩挲嘴唇,深思熟虑一番最近的节奏。 节奏非常好。 那么今天晚上也很适合。他们已经偶遇一次,把第二次偶遇控制在不远不近的时间,这是两个疗程之间的间隔。第一疗程临床观察情况理想。凌远用食指敲敲方向盘。 第二疗程跟上。 凌远开着车去了大排档附近。他看见李熏然的车停在路边,按照李熏然的习惯应该坐得离车不远。凌院长微微眯眼,夜色下人影胧胧,但李熏然理所当然是最显眼的。他背对着凌远,塌着肩膀,长手长脚缩在大排档的塑料椅上。 小狮子垂头丧气地趴在草原上,一动也不肯动。 凌远用车载给李熏然打了个电话。李熏然胃不舒服,团着坐,听见手机响用手掏掏掏地,终于在外套里掏出手机:“喂?” “巧啊,又遇上了。” 李熏然听着动静不对,回头一看,凌远坐在车里,胳膊倚着车窗。车是黑的,夜是黑的,凌远像是半隐在那里,召唤着他。 李熏然对着凌远,笑了一下:“巧啊,大院长。你的胃药不管用呀。” 李熏然开着车跟凌远回家。在这一点上凌远有点遗憾,李熏然自己也是有车的,白色的奥迪A3。一黑一白两辆车在寂寂的路上行驶。等到了家,凌远打开灯,换鞋,脱外套,卷起衬衣袖子,戴围裙,进厨房,一气呵成。李熏然连忙换鞋子脱外套,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凌远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你胃不舒服,吃点清淡的。饮水器里有热水,先喝一点。” 李熏然擦了手,进厨房拿了只杯子,接了半杯热水抱在手里。凌远在洗菜,水声哗哗地响。李熏然靠在厨房门口看凌远忙,忽然想起刘队长的话:三大奢侈,热水,热饭,热笑脸—— 凌远转脸笑笑:“很快就好。” 狮子饲养手册 6 第6章 为什么说大眼睛好看呢。因为大眼睛就是好看啊! 凌远做饭手脚麻利,整治了两个菜一锅粥,李熏然帮他往桌上摆,凌远先给他盛粥:“洗手没?洗手赶紧吃。有点烫,不要烫着食道。” 李熏然坐在他对面,修长的手指蜷在桌面上。凌远瞄了一眼。 米粥是挺烫的,水蒸气缭绕,他们俩之间隔了一小片雾。雾那头的李熏然眨巴着眼睛看他——好大啊。 凌远对于人体的审美并不包括眼睛,毕竟当年的大体老师没有睁着眼的。所以凌远对眼的审美几乎没有。或大或小,他比较无所谓。到底正常眼球解剖出来差别很细微,几乎都一样大。而活人眼睛大小只不过是取决于睑裂罢了。 他这套冷酷理性的逻辑在李熏然身上全面崩溃。 李熏然无论专注地看着谁,对方都很难拒绝与他对视。凌远想了几个词形容李熏然的眼神,都嫌俗。水汽雾化了他,他的眼里一片润泽朦胧。 心情放松舒适时眼睛会无意中睁大,大概是可以放心的发呆所以眼神发直的缘故。心情激动紧张不安的时候会舔嘴唇,更焦虑的话会咬嘴唇。 凌远在心里记上两笔,笑道:“你在干嘛?快吃吧。” 李熏然也隔着水汽看凌远。 其实他第一次看见凌远,吓一跳来着。 个子高大的男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笔,兜里揣着听诊器,胳膊下夹着资料夹,一身到下端端正正,凛冽肃杀,标准的社会顶级精英的架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严肃漠然。自己没得罪过这个医生,不,压根没见过他。李熏然当时头疼脸疼犯恶心,心想如果这打起来,到底算袭警还是医闹。那医生没有犹豫,干脆利落朝自己走来,伸手握手:“您好,我是凌远。” 哦,凌院长。 李熏然当然知道他,太有名了。三十七岁的三级特甲医院院长,主任医师,教授,简直就是个传奇。他与李熏然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起码比他想象得英俊多了。李熏然觉得凌远出生之前他的父母应该是定制过他的脸。眼睛形状,鼻梁高度,眉毛粗细,脸型宽窄,凌爸凌妈可能都规划过布局。显而易见,成品挺成功。 所以就算凌院长虎着脸,李熏然对他印象都不坏。 唉,这个看脸的世界。 隔着水汽凌远的五官没那么凌厉了,整个人柔和下来。他温和地看着李熏然:“发什么呆?天凉,吃凉东西胃又不舒服。” 凌远的笑分两种。端着嘴角强硬地笑,发自内心柔软地笑。前者在医院通用,后者李熏然通用。 李熏然也在心里记了两笔。 李熏然含着筷子继续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刷在凌远心上。凌远咳嗽一声:“熏然?” 李熏然回过神来:“啊?” “快吃。” “啊。” 李熏然吃过晚饭,理所当然地在凌远家住下了。平时刑警忙起来昏天黑地吃住在队里,李局长李夫人早就习惯他不着家。李熏然洗漱一番,穿着凌远新买的睡衣。有点大,他薄薄的身板简直就在衣服里晃荡。 凌远想笑,又觉得略不礼貌,只好咳嗽一声。李熏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脚踝细瘦,凌远觉得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忽然李熏然懊恼道:“啊,他又给我点赞。” 凌远收拾完厨房出来擦手:“什么?” 李熏然抱着沙发枕头叹气:“你被僵尸号缠过没?” 凌远一愣:“什么是僵尸号?” 李熏然歪头:“你有微博没?” 凌远挠挠头:“刚注册。” 李熏然道:“僵尸号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为啥存在的号。点赞啊转发啊评论啊,都是机器完成的。不是真人。” “哦。那什么叫缠上你?” “谁知道,二缺呗。我发个流泪的表情他都给我点赞。我估计不是僵尸号也是代购之类的。” 凌远坐在他身边,严肃地看他:“点赞不是好的意思吗?” 李熏然一愣:“啊?啥意思?” 凌远道:“我看一帮人干什么都要‘记得给我点赞哟’,难道点赞不是好的吗?” 李熏然大笑:“那要看什么内容,再说那都是营销号要人气,我胃疼发个流泪的表情这货还点赞,不是幸灾乐祸就是二缺呗。你等我移除他,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凌远更严肃:“不是代购。是主任医师。” 李熏然拿着手机茫然地看着凌远:“……你说点我听得懂的?” 凌远拿过李熏然的手机,点开他的粉丝,再点开“零元免税free”的头像,点开主页,更多基本资料,超级详细可以拿去应聘的职业履历瑞气千条地出现了。 “主任医师。”凌远郑重地亮给李熏然看,强调了一句。 李熏然张着嘴看着“零元免税free”,再看着凌远:“这……是你?” 凌远抿着嘴,他光辉的职业生涯不容玷污。 李熏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他闭着眼张着嘴前后晃,凌远看着他上下臼齿不动声色。 “你咋起了这么个名?”李熏然趴在枕头上捯气。 凌远没发现哪里好笑:“free是我上学时候的外号。” 李熏然笑得奄奄一息,凌远给他拍背。细瘦伶仃的小脖颈子,柔软的头毛,形状完美的蝴蝶骨,真实的触感让凌远也愉悦起来。 李熏然笑够了修改了“零元免税free”的备注。这样在李熏然手机里凌远就不是这名了,而是赫然三个大字:小福瑞。 “……”凌远没发表任何意见。 李熏然依旧很快乐:“我也关注你了。你平时都关注哪方面的?我比较喜欢星座和体育。” 关注你。 凌远默默回答一句,还是不说话。 李熏然爽朗地拍拍凌远的肩:“凌院长凌主任医师别生气啦。我误会你了,可你也没告诉我是你呀。咱俩扯平啦。” 凌远看着李熏然。 真拿他没办法。 狮子饲养手册 7 第7章 晚上回家进门之前,抖抖外套。 凌远凌晨被电话叫起来,他第一个反应是抓着手机缩进被窝接听。李熏然在客房睡着,不知道有没有被吵醒。电话里院办吴主任很慌乱:“院长您快来,廖老师出事了。” 凌远坐起来,压低嗓子:“你说清楚点,廖老师怎么了?” “廖老师把小玉的孩子拿掉了。小玉的婆婆当场就不行了,现在家属在闹……” 凌远飞速爬起来:“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昨天下午看见廖老师的时候还劝她去做造影,她现在还好吗?” “今天晚上的事。小玉症状突然加重,廖主任决定抢救母体,小玉的孩子根本不能留。但是小玉的丈夫公公婆婆都疯了……” “我马上去,你们把廖老师和家属隔开。” 凌远熟练地摸黑穿上衣服,拎着大衣往外走。走到一半折回来,轻轻打开客房房门,幽微的光线下看见李熏然舒适地卷在被子里,呼吸均匀悠长,睡得沉稳。 “熏然,我马上去医院,早上你买点东西吃吧,要吃热的。” 凌远沙哑如绒质的嗓音慢吞吞地,平和地叫醒他:“我出门之后起来上个保险。” 李熏然的眼珠蠕动几下,半睁开眼,迷茫地笑:“我爸都没你想得细,还要上保险。” 凌远心里焦急如油煎,他转身就往外跑。李熏然挠挠头发,抽了一下鼻子,耷拉着眼皮跟在他后面,等着他出门了转上防盗门的保险。 凌远赶到医院,满身重露的寒气让吴主任哆嗦一下。凌院长虎着脸:“怎么回事?廖老师呢?” 吴主任道:“在手术室,比较安全。小玉的婆婆去世了,这事可能不得善了……” 凌远跑进手术室,廖老师一身隔离衣没有脱,迷茫地盯着虚空的一点:“我只是想治病救人,为了救小玉……” 她还有三个月就退休了。她一生救治过的病人自己也不记得有多少。 凌院长半蹲下来看她,说不出来话。廖老师那一代是信仰医者仁心兼济天下悬壶济世的,事事病人为先。现在这个社会,这种“父母心”有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廖老师有可能会面对官司,更可能身败名裂。这个心性坚韧技术高超的小老太太曾经激烈地批评凌院长“花钱买服务”的医疗思路,可是她现在也迷茫了。 “廖老师,这段时间您……回家休息一下吧。” “我无愧于这件白大褂。”廖老师忽然激动起来:“我在医疗处理上难道有问题吗?你是想停我的职吗?” 廖老师把一切的积郁突然砸向凌远。她没有错,为了治病救人。吴主任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洪水一般的感情倾泻,凌远低声道:“您作为一个管理者,应该明白这样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廖老师双目含泪:“我会辞职,凌院长,我会辞职。” 凌远的动作很快,因为媒体的动作永远更快。小玉的丈夫在接受采访,言辞慷慨激昂。城视杂志社的记者本来就大骂凌远搞公立医院和私营资本合作,弄出个杏林分部,导致医院本部的服务全部流向杏林分部,医院以后是有钱人的医院,医疗以后也是有钱人的医疗。这下她兴奋地浑身发抖,两眼冒光地举着话筒对着小玉丈夫,她回去要在杂志大声疾呼:穷人有何活路?! 凌院长脑子更快,他马上通知徐律师,打电话给郁总,询问郁总城视杂志社的赞助商是谁。郁总非常佩服凌院长的思维敏捷,他如果从商也一定是个厉害的商人,幸好他不是:“珠宝,许氏珠宝。” 凌院长愣住。 手术室外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其他媒体也在赶来的路上。小玉的丈夫和公公抱着婆婆的遗像在医院外面哭,甚至连围观的人都有了。 凌院长必须拿出姿态和方案,他组织了一次中层会议,传达了院领导的统一意见:廖老师这次的事被定为医疗失误。 秦少白和韦天舒会后就上他办公室跟他拍了桌子。 凌远早饭午饭都没吃,从凌晨开始没有停下过。他坐在院长办公室,胃里火烧火燎。秦少白和韦天舒说什么他几乎没有听进去,他知道他们需要发泄。 他撑着头在想另一件事。 他为了廖老师的事,给姓许的打电话了。 这个人,让他发现自己心里最疯狂的恨意,从来没有平息过。 秦少白和韦天舒走后,凌院长起身去了趟住院部。他去看了看钱小玉。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廖老师没做手术之前,她的丈夫是希望保住孩子。廖老师做手术之后,她的丈夫公公去闹。她在这次事件中似乎从头到尾都失踪了。现在她躺在那里抽泣,对廖老师恨得咬牙切齿。 凌远扶着墙,走回办公室。 李熏然在床上打了个滚。凌远对生活品质要求非常高,一应出现在他身边的器物必须有配得上他的质量与审美。与艰苦朴素李夫人家那几张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板床相比,凌远家的床更符合“人体工学”。适宜的弹性,适宜的硬度,适宜的柔软度。还有各种柔软的,保温的织物,李熏然觉得自己在一片柔软温暖的云里沉浮。 他打算接着做梦,手机铃嘎嘎嘎地响起来。他趴在床上伸手到处摸,摸到手机也懒得看,划一下接听:“喂……” “师父你赶紧来,不得了,局长发脾气了!”费解的嗓音拖得很长。 李熏然爬起来跪坐在床上:“什么事?” “恶性事件,城郊集贸市场这里发现女童尸体,已经有大量人围观,媒体也到了,局长大发雷霆!” 李熏然抬头看窗外,天边已经有点挣扎着要亮的意思,夜色还在固执地压着:“这些媒体不睡觉的?你等我我马上来!” 李熏然手忙脚乱脱了睡衣套衬衣套裤子,单腿跳着找袜子。穿好衣服冲到卫生间用凉水呼噜一把脸,拿凌远的毛巾擦擦,转身往外跑着换鞋。他换鞋的时候发现鞋柜上放钥匙的瓷碟变成了两个,一个空的,一个里面放着两串钥匙:一串眼熟,他自己家的。还有一串,凌远家的。凌远给他准备了备用钥匙。他顾不上感动,揣了钥匙抄起外套冲出家门。 等李熏然开车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城郊农贸市场是附近蔬菜进入城镇之前的转运站,小贩们在这里批发蔬菜各自运进城里卖。人口情况比较复杂,平均文化水平也不高。警戒线已经拉起,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刘队长组织人疏散,一边愤怒:“有什么好看的!再出踩踏事件!” 李熏然亮了证件,钻进警戒线,一面戴上手套:“队长,我来了。” 刘队长看他一眼:“现场围观人太多,破坏地差不多了。好几家媒体闻着味儿就来了,对着尸体猛拍照。现在李局长在跟媒体交涉,暂时压住他们发稿,征用他们的照片,毕竟他们来这里时现场破坏程度还轻。” 李熏然点点头,费解在前面帮忙,一脸苦相。 女童是全丨裸的。六七岁的小孩子,双腿被掰得脱臼一般岔开,一身青紫,眼睛睁得非常大,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因为疼痛。手里还攥着书包带,大概还想着要去上学。费解在附近找到了被人群踢走的一部分衣物,一只非常小的鞋子。 李熏然闭了闭眼。干刑警这么多年,他经历过的罪恶已经足够历练他的心脏,但这种事他永远无法淡定地接受。费解眼看着李熏然额角的青筋起来了,忽然低声道:“师父,牲口对幼崽都干不出这种事。” 法医在进行初步尸检。目前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这不是案发现场,只是抛尸现场。李熏然慢慢地沿着四周走了一圈,这是在农贸市场的最外围,一大片违章建筑,层层叠叠供小商贩暂时居住的木板房。人口流动性太大,排查估计也不起效。 李熏然摘了手套捏鼻梁。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只被踩烂的小小的粉红色的鞋子。 凌远晚上到家将近十点。他扶着楼梯慢慢一步一步往上挪,隔着层楼梯发现李熏然站在家门口发愣。他单薄细瘦的身影被昏黄的楼道灯渲染的几乎飘渺起来,全身都是疲乏,颓唐,还有困窘。 自己想必是一样的。凌远想。 李熏然低着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脱下外套在楼道里玩命甩了甩。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对着防盗门用力笑一笑,又是那个虎虎生气的小刑警。他确定自己精神状态良好,然后用钥匙打开了门。 凌远等他进了门,一步一步挪上来。他学着李熏然,站在门口脱了外套甩了甩,揉揉脸,对着门用力笑一笑。 有些东西,有些情绪,是不配进这个家门的。 凌远打开门,笑道:“我回来了。” 狮子饲养手册 8 第8章 不,没有幸运这回事。想要的,自己去抢。 凌远进家门之后,李熏然已经换了凌远的睡衣,很随意地抱着靠枕盘腿坐在沙发上。凌远脱外套,换鞋子,李熏然左手手肘撑在枕头上,手心向里扣着,修长的手指虚虚地扶着脸。他看着凌远的动作,忽然笑起来——这个笑让凌远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个看上去质朴刚正的小警官非常会使用自己的魅力——李熏然扬扬右手,漂亮的指尖上套着一串钥匙:“你知不知道晚上睡觉前你起码要检查三遍防盗门保险?” 凌远扬了扬眉毛。 李熏然笑得更开心:“大晚上的出门还要特地把我扒拉起来上保险。凌院长,你几乎没有安全感。”他悠闲地转着钥匙:“可是你给我备用钥匙了。所以这说明,起码我是受欢迎的,对吧?” 凌远露出一个没柰何的笑:“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专业素养,李警官。研究我得出什么结论了?” 李熏然伸了个懒腰,抱着靠枕蠕动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又自大又自负,又空虚又寂寞冷,性格分析和星座分析一样,微博上一搜一大把,而且这套把戏能栽给任何一个高等级精英身上……心理上的抽屉原理。” 凌远倒是实打实惊奇了:“李警官,你难道不是一直很信星座分析之类的么?” 李熏然专注地盯着凌远看。刘鹗在《老残游记》里说一个人的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凌远觉得好像很遥远的以前,这对眼睛曾经也是这么执着地盯着自己的,长长久久,情真意切。 “你猜我信不信。” 李熏然忽然露出一个犯坏的痞痞的笑容。 凌远和李熏然吃了胃药,两人缩在沙发上披着毯子靠在一起玩手机。凌远关注李熏然微博之后一直在跟他搞移除关注的斗争,没有很仔细地看过他的微博。李熏然在看视频,好好的视频上面一直在飘乱七八糟的字,凌远扫一眼都觉得晕,李熏然看得津津有味。 李熏然的微博除了星座体育,他自己的自拍非常多。甚至有自己小时候纸质照片的翻拍,特地存在手机里自己欣赏自己。更多的更嫩更年少的李熏然。凌远恨不得给整个新浪微博点个赞,这APP简直就让人不打自招。特别一张李熏然警校刚毕业的照片,一根小警察戳在地上。是的,一根。李熏然现在就够瘦了,那时候竟然更瘦,凌远怀疑他身上有脂肪层吗。眼睛比现在的还大,看人的时候跟吓着了似的,特别惊恐。 李熏然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细瘦的脖子在凌远眼前晃。 ……颈总动脉。头颈部的动脉主干在这里。健康的,不到三十的男性,携带氧气的血液大约以24cm/s的速度奔涌。如果这里破裂,强大的血压会把血液打出去最远十米。全国医院记录中,颈总动脉破裂抢救成功不到十例。 脖子,就是这么脆弱优美的地方。 熏然的颈总动脉。 凌远微微眯眼,在熏然喉结下2到3厘米处。如果用嘴唇轻触,它的移位幅值。这种微小的,活泼可爱的,属于生命的震动是一种极限的挑逗。 挨得很近,凌远透过自己宽大的睡衣看到了熏然的锁骨。 凌远低沉的笑声缓缓地滚动起来。凌远是年长者,有练达的世故,还有洞察世情的宽容。在他的领地里,他可以允许小狮子撒欢发疯,调皮捣蛋。 前提条件是,他的领地。 凌远呼噜呼噜狮子毛儿:“不要闹了。洗洗睡吧。” 凌远起身去卫生间,拐弯的时候瞟了一眼沙发上的李熏然。小狮子整个脸埋在枕头上,只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他的手机视频还开着,声音嘈杂纷乱,凌远一点也不觉得会好看。可是李熏让刚才看得非常专注。 至于是不是真的专注,和他是不是真的相信星座一样。 重要吗? 李熏然并没有能在家里睡觉。他是特意回来洗漱洗漱,把新买的几包内裤拆开洗了,挂到阳台上。然后立即要返回警队。回到这里,也许有不想住警队又不想打扰父母的借口,但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自己在凌远家落实了。 凌远正好开了一堆胃药,挑了些咀嚼片让他带上:“这些胃药只能缓解,你最好规律地饮食,不要贪凉。” 李熏然轻快地收拾好,冲他挥挥手,离开了家。 凌远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放动物世界。两只翠旌绿甤的公孔雀在打架,打得鳞交绮错的尾羽上下翻飞。可是打着打着又不使劲了,撩起来,你撩我一回,我不服气撩你一回。撩得仿佛成了赏心悦目的调情,你来我往,一下还一下。 凌远抿了抿嘴唇,微笑。 小样儿。 狮子饲养手册 9 第9章 小孩儿,晚上回家吃饭吗? 李熏然连轴转了好几天。刑警摸排远没有电视上看得刺激,除了走访群众,记录证词,无休止地与法证科扯皮检验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的先后时间,坐在轿车里没法洗漱蓬头垢面地盯梢,并没有太多精彩。刑警就是靠着无比强大的意志力点灯熬油。刑警队还有女孩子,白天黑夜跟着东跑西颠上山下水一声怨言也没有。有时候女警察的亲和力反而会让摸排调查时更顺利一些。 费解刚入职,跟着李副队一起连轴转。开始还叫两声苦,李熏然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看同组的女警察,费解便不再说废话。 女童的面部损伤不严重,画像很快就完成,李熏然在城郊农贸市场问了两天多,才找到一个大妈说:“咦,这孩子看着眼熟?” 李熏然急切:“大妈,您再给看看,她是谁家的孩子?” 卖菜的大妈忙着往小蹦蹦上堆菜,她只是看着这个清俊的小伙子心生好感才会多搭两句腔。凡是在这里讨生活的人,都对生活失去了热情,更别提对人。 大妈不吭声,往车上扔成捆的蔬菜。李熏然连忙掏钱包,拿出一张五十的塞给大妈:“大妈,我买您的菜。您千万给想想,这是谁家的孩子?” 大妈捏着钞票验了验真假,收好,也没真给李熏然弄菜,就用头巾擦擦脸:“小伙子,你看着这满地乱跑的小孩子没有?到处跑,像野兔子,不论家长还是别人,只能看着个头顶。这样的小孩子你说矜贵吗?” 李熏然给她问愣了。 大妈打量他一眼。李熏然在城市人口里可能算不上最白的,但是在农贸市场里站着简直扎眼:“小伙子,有些人的命值钱,有些人的命不值钱。” 费解想争辩几句,被李熏然给拦下。大妈终于收拾完菜。她男人在蹦蹦上坐着,从头到尾没下来。大妈做到车斗上,冲李熏然挥挥手:“小伙子,你去问问海产那边,有一对姓谢的邻省来的夫妻,带着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男人是个跛子。” 李熏然道了谢,领着费解就往海产区跑。大妈坐在车斗上,目送着他远去。农用车启动,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还真让李熏然找到了。夫妻俩穿着水裤在倒腾海货。两个人又干又瘦,全身都是鱼腥味。李熏然和费解亮了一下警官证,夫妻俩吓呆了一样,愣愣地抬头看着李熏然,眼神里只有惶恐。李熏然被他们看得心里难受,温声安慰他们:“你们好,我们是破案遇上了一点难题,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请问这是您家的孩子吗?” 夫妻俩茫然地看着他,又茫然地看看他的手机:“……这不是老二?” 李熏然心里一沉。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的率先反应过来,特别凄厉地喊了一声:“小五!小五呢?” 旁边走来一个不大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个煎饼果子很珍惜地吃。女人对着她劈手两耳光:“你弟弟呢?让你带你弟弟你弟弟哪儿去了?” 小女儿手上的煎饼果子被打飞,她傻了一下,嚎啕大哭。不知道是被母亲打痛了,还是可惜煎饼果子没吃完。 四周人声鼎沸嘈杂,又有一车海螃蟹运过来要卸,小商小贩涌上去抢,小小女童的痛哭声实在微不足道。李熏然和费解手足无措,他们毕竟不是片警,不常应付家庭人伦矛盾。 女人甩了手套要去找儿子,这时又来了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个子非常矮,拖着青鼻涕,手里拿着个海螺壳。女人扑上去抱住他:“小五你没事儿?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男人看儿子回来了,似乎也放下心:“政府,您看……我们还得搬货。” 李熏然蹙眉:“您最近一次看到您女儿是什么时候?” 男人终于有点不耐烦,对着哭累的小女儿喝道:“你姐呢?” 小女儿鼓着脸抽泣,小脏手越摸脸越脏:“不……不知道。” 夫妻俩又开始搬海产,李熏然和费解讪讪地站着。费解想动手,李熏然踩着他的脚。 “您家女儿,可能出事了。您必须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去……认认。” 夫妻俩很沉默。他们到底搬完了海产,结了账,跟着李熏然的警车进入城区。海产放久了会变味,男人先把海产运去了大排档,把对方订的货物交割清楚。 李熏然就趴在方向盘上,远远地看着那男人在和大排档讨价还价。女人坐在农用车上,看不清表情。 等到了警局,法医打开冷藏柜的门,女人到底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己亲生女儿。她哀号起来,整个走廊都是她的哭声。后来男人也开始哭,两人哭的时候,倒是动了真情。 李熏然在走廊里听着里面一家子人哭,忽然很想抽烟。 廖老师走了。 钱小玉的公公和丈夫煽动了一堆妇产科的病人去抵制廖老师,并且发生了肢体冲突。廖老师说推了一下,韦天舒咆哮说那不叫推。凌远脑子里一团乱,他看见廖老师躺在急救室里蒙上了白单子,四周的同僚们哭的哭怒的怒。凌院长觉得自己的神经元应该是出现了问题,他看到了周围一切景象,可是他给不出反应。 韦天舒对着他怒吼,甚至要推他。 韦天舒自从他处分廖老师以来,一直就想揍他,他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凌院长觉得韦天舒揍他一顿也好。 韦天舒摔了白大褂要辞职,凌院长盯着地上的白大褂,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廖老师郑重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褂,满目含泪地告诉他,她对得起这身衣服。 周围其他人在劝韦天舒,凌远机械地弯腰,伸手捡起韦天舒的白大褂。他直直地伸手,把白大褂递向韦天舒:“你要……辞职也行。但是不是今天,手术马上开台,还有病人等着你。” 韦天舒冲出人群。 今天医院照常运行着。治病救人,生离死别,哭哭笑笑。凌院长扶着墙往院长办公室走。他站在“院长办公室”的挂牌下发了许久的呆。 辞职。 院长能不能辞职? 凌远坐在办公桌后面,满脑子一会廖老师,一会钱小玉。他顶着胃部,忽然很想吐,嘴里翻滚着血腥味。他一出生就被诊断胃肠发育不全,那时候医生发现他的胃比别人少东西。医生告诉他的父母——生父母,这个孩子将会需要高额的医疗费。男人就是比女人聪明,知道这孩子迟早是个拖累,就连老婆一起扔了。 凌远的手机响起来,那串号码让凌远嘴里的血腥味更重。姓许的阴魂不散,他怎么有脸!他为了廖老师去求他,不得不低头。姓许的以为终于找到突破口,缠着他。这样优秀得足以让所有人嫉妒的儿子,谁会放过? 凌远就趴着,等手机叫唤累了自己停下。他猜李熏然在那里也很忙,可是他想跟他说说话。说什么呢。 凌远打开微博,对着微博的文字输入发愣。凌远可以熟练运用英语德语演讲写作,这两门语言和他的母语一样好。他的论文获过奖,不仅详实严谨,还会让人有阅读的快感。凌远口才很棒,他大学时是辩论队的主力,平均比他大五六岁的人被他驳得哑口无言……他对着写给李熏然的微博语塞了。 李熏然疲惫至极。他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微博。忽然看到凌远的微博。这是凌远发的第一条。而且凌远明显不会艾特。得亏李熏然关注少,要不然很难发现。可李熏然知道那是发给自己的。凌远第一条微博,郑重其事地写道:小孩儿,晚上回家吃饭吗? 狮子饲养手册 10 第10章 所有的美,都是最血腥的入侵。 李熏然晚上回家,看见凌远蜷在沙发上。 凌远这种人,如果你不爱他,那你就一定会恨他。强悍,出色,天赋卓绝,气势非凡。他所站之地,就是世界的中心。 现在他蹙着眉,脸朝里,躺在沙发上。 李熏然找不到能盖的东西。他拍拍凌远的肩:“凌院长?凌院长?……老凌?” 凌远睁开眼,怅惘了一瞬间,看见李熏然蹲在沙发前。李熏然的头发不直,打卷,软软地搭在脑门上。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都清凌凌的。 “小李。”凌远伸手去揉他头毛,李熏然一歪头躲过了:“好几天没洗了,油。” 凌远坐起来,吐了口气,微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李熏然眨眨圆眼睛:“你是不是胃疼?” 凌远温和地看着他:“一点点,已经好了。” 李熏然道:“我得洗个澡,你也别做饭了,咱叫外卖吧?” 凌远点点头:“好啊。” 李熏然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凌远叫了外卖,下楼去拿。李熏然穿着睡裤光着上身拿着大毛巾擦头。 ……还真是挺瘦。但是骨肉匀称,居然并不是排骨。凌远站在门口换鞋,看李熏然一边擦头一边满不在乎地晃来晃去。他以为李熏然脱了衣服会很窘迫,但事实是薄薄的皮肤绷住健康的肌肉。当李熏然转过去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腰窝。 小混蛋。 凌远换了鞋子,去洗手。他视力好得很,看得见腰窝,当然也看得到李熏然皮肤都起粟了。毕竟大冷天的,暖气再足也还是不够。 李熏然依旧晃来晃去,凌远提着外卖看着他:“把衣服穿上。” 李熏然终于擦好了,甩了大毛巾颠回房间穿衣服。凌远摆好饭食,李熏然穿着过大的睡衣跑回来。他头发洗过之后更卷,乖乖搭在眉眼之上,阴影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大了。长长的睫毛,绒绒软软的一圈。 李熏然吃东西的时候很幸福,凌远看着都有食欲。他轻声道:“慢点,不跟你抢。” 李熏然整个脸扣在碗里,仿佛动物世界里狮子在进食,珍而重之地低头撕咬来之不易的猎物。 小混蛋很疲惫。 凌远发现李熏然下眼睑发黑,睡眠不足导致血流不畅。 李熏然吃完晚饭,打了个哈欠。凌远看着他拉伸自己修长的脖子,线条延伸进领口,汇入锁骨。 漂亮的小公孔雀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尾翎。 凌远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李熏然:“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熏然撑着下巴,歪着脸看他。看了半天,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简直像是要吃了我。”他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头:“然后我看到备用钥匙。就什么都明白了。” 凌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奶狮子在晾獠牙。 “不要跟警察耍心眼儿。”李熏然轻声道:“凌院长,你得记着。” 凌远看着李熏然的嘴唇张张合合。李熏然的嘴唇线条折叠有致,双唇之间含着让人发疯的阴影。凌远觉得奇怪,这个骄傲的小王八蛋似乎专门来克自己的。 凌远只是沉默。 李熏然有点慌。 他现在也没搞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凌院长,有些无措。凌院长伸手捂住李熏然的眼睛,李熏然吓一跳。他在凌远掌心的黑暗中发傻,只听凌远在另一个宇宙轻声道:小孩儿,彻底想清楚之前,不要撩我。 晚饭之后李熏然有点赧然,缩回屋里睡觉。他卷着被子,在床上滚。凌远在自己的卧室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发愣。静谧的气氛胶着了时间,他们感觉不到时钟在走。 第二天早上,凌远起床时李熏然已经离开。小混蛋不好意思,凌远知道。人这种东西,既不能套公式,也不能数据推演,凌远都很费解。小混蛋跑来,很顺理成章地住下来,为什么? 谁知道。 等到凌远去上班,医院里还是那样。一切都照旧,凌远找到点安全感。忽然韦天舒朝他跑来,焦急道:“刑警队打来电话,有警察重伤,你快调刑警队警察就医档案。” 凌远听见自己很沉着地问他:“受伤警察是谁?” 韦天舒道:“李熏然。” 狮子饲养手册 11 第11章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 犯罪嫌疑人在板房被警察堵住的时候,手上还有个幼小的女童。小女孩很脏,似乎很久没有得到清理。李熏然无法判断她是否受到伤害,她一直哭。附近的小商贩根本没有报警说自己孩子失踪的,李熏然忽然很庆幸。那只小小的鞋子一直踩在他的心上,如果这次能救下一个,救下一个…… 犯罪嫌疑人姓贺,五十多岁,没有配偶子女。平日里以帮人搬运货物维生。干瘦的胳膊箍着小女孩,一手拿着一只水果刀,比在小女孩脖子上。小女孩连惊带吓不停地挣扎,颈部已经被水果刀刃抵开一条口子,血浸透了衣领。她越挣扎姓贺的箍得越紧,一个女警想安慰她,让她镇静下来,但完全没有作用,小女孩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姓贺的让警察们退到屋外,李熏然领着警察倒退着往外走。 脖子。 凌远和他闲聊的时候说过,切开气管或许还有救,但凡伤到颈动脉谁也无力回天。小女孩发疯地尖叫,在尖锐的哭叫声中嫌疑人也濒临崩溃,他激动地勒住她:“不准叫!不准叫!” 李熏然对着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女孩笑了。他眨眨眼,用低沉柔和而坚定的声音轻声道:“别怕。叔叔是警察。” 救护车夺命地往医院奔,费解坐在车里看着医生给他师父止血,敷料放上去一会便透了。费解想嚎啕大哭,被随车医生狠狠地瞪住了,噎得他打了个嗝。 “让你上车是让你叫他,跟他说话,不是让你制造噪音!” 费解擦把眼泪,又打了个嗝:“师父,师父,你醒醒,你现在啥感觉?是不是特疼?” 李熏然睁着眼睛直直地往上看,费解从来没有见过他师父这涣散的近乎泯灭的眼神。他吓坏了,他潜意识地以为李熏然是最出色的的刑警,有勇气有胆量有智慧,但是没有死这一回事。 李熏然嘴唇蠕动一下。 可是谁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凌远站在急救大厅里,沉稳有条理地吩咐护士长:“去,调血库所有A型血备用。随车的是李睿,他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护士长道:“李主任说情况不容乐观,那一刀子扎得太狠,扎伤肝大叶,若干大血管。从出血量看不排除已经伤到动脉。而且怀疑胆汁已经溢出,污染腹腔。李睿大夫担心……” “并发症。”凌远没有什么表情,在护士长看来他还是沉稳的,永远在风暴中心镇定自若的人物。 “李熏然,男,二十八岁,A型血,无药物过敏记录,无重大病史,上次在咱们院体检结果一切良好,除了胃部有轻度溃疡现象。”凌远沉声道:“准备手术。” 护士长跑步去准备。 院办主任老吴凑上来。凌远问他:“联系李熏然家人了么?” “李局长正在外地开会,接到通知就往回赶。他夫人回老家了,李局长的意思是先不告诉她。” “很好。韦天舒下午有没有手术?” 吴主任一愣:“韦主任今天的手术已经全做完了。他下午要筹备申请肝胆项目资金的事……” 凌远从容道:“告诉他那个先放一放。让他准备准备,抢救李熏然警官的手术他和李睿上。” 吴主任知道凌院长是肝胆外科最好的大夫,全国都数得着的。但为什么非得叫韦主任来?韦天舒李睿都是主任医师,俩主任医师伺候一个人这规格够高的。吴主任对医学一知半解,但是行政能力杠杠的。说是主任,就是个秘书长,他一直干得挺好。也就没多问,跑着去找韦天舒去了。 救护车刚好到,李睿拖着推床往里跑。他以为这次凌远跟着上,解释道:“需要开口探查,我确定腹腔已经污染。还有那把水果刀实在是太脏,我做了简单的清理但还……” 凌远木着脸:“韦天舒和你,他待会就来。” 李睿一愣:“你今天不没事吗?这可不像你。” 凌远看着躺在推床上带着氧气管的李熏然。面部完全没有了血色,长长的睫毛盍着,铺在下眼睑上。他为什么闭着眼?他应该转着灵动的大眼睛跟自己使坏,笑的时候还会皱鼻子。他似乎刚刚还在得意洋洋地向自己展示漂亮年轻的小肉体,忽然他就倒下了。 凌远伸出自己的双手,咧开嘴笑了一下:“我这个样子,怎么上。” 他的手在抖。 凌远和李睿年龄差不多,但凌远是李睿的带教老师。有时候李睿开玩笑还会叫他师父。当年李睿第一次主刀吓坏了,尽管只是个切阑尾的小手术。凌远耐心地教他,上手术台前握住李睿的手,告诉他,医生什么时候都不能慌,双手一定要稳。医生不慌,病人才安定。 李睿记得他那双干燥的,沉稳的,有力的,为了拿手术刀而生的手。 现在,这双手在抖。 李睿的感慨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其实根本没有多犹豫,拉着推床就往手术室跑。韦天舒已经换衣洗手完毕,他虽然不理解凌远又作什么妖,可是病人永远最重要,大不了做完手术再揍他。 凌远失魂落魄地看着李熏然被李睿拉进手术室。大门一关,生和死,就隔在那一线了。 凌远以前做手术最烦家属跟他说:“拜托医生好好给治。” 不说这句话难道他就不“好好给治”吗?这句话有意义吗? 有。 凌远觉得自己的命也被关进了手术室,他刚才差点就拉着李睿的手求他救救李熏然,就算他知道医生为了病患不会轻言放弃,他还是想说。 原来那些家属魂不附体的表情都是真的。凌远头脑发昏。他觉得自己应该难过,懊丧,愤怒,恐慌。 可是他一种感觉都没有。 他的心被挖走了,喜怒哀乐,都空了。 李睿,求你救救熏然。 狮子饲养手册 12 第12章 醒来看见你,真好。 李熏然其实一直有意识。他躺在推床上,模糊地看着走廊顶的吸顶灯被拉成长长一条,然后有人在说话…… 凌远的声音。 凌远似乎离他特别远,声音只有一点点。他特别想坐起来看看他。李熏然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狼狈,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他想凌远看到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生气?他好像没见过凌远真正和谁生过气。凌远有种老贵族的派头,端着架子,不怎么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李熏然觉得困。 手术时间很漫长。数个小时里李睿和韦天舒奋力抢救,两个身经百战盛名在外的主任医师为了李熏然使出浑身解数。李熏然的情况比李睿预计地还要坏,肝脏开放性损伤,胆汁外溢,腹腔大出血。他和韦天舒打算保住李熏然的胆,以及大部分肝脏。否则李熏然就算不死,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也完了。 凌远回办公室办公。他得应付卫生局来的人,还有记者。廖老师虽然已经走了,但是事情还在发酵。医患关系说起来都是血泪,血会召苍蝇。凌远风度翩翩地接受采访,应对记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钱小玉家人还在闹,要高额的赔偿。凌远礼貌地回答,这个需要走法律程序,我们相信司法严明,会给我们每一个人一个公正的答案。一直找凌远茬的那个女记者死咬着他不放,就是问他今后穷人的命还是不是命,医疗资源会不会向资本倾斜。 凌远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笑。凌远是个英俊的男人,女人喜欢英俊的男人。女记者看着他,忽然脸上有些红,幸而不明显。 凌远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题,送走记者还有卫生局检查组,钱小玉的公公丈夫得了高人指点,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微博上都是辱骂附院是白衣禽兽的留言。官派的作风凌远太了解了,“顺应民意”,维稳至上。所以他着急让廖老师去休息——如果廖老师还在,她得不着好。 凌远和检查组的人一起召开了高层会议,官话套话凌远信手拈来,还能不轻不重拍上两记马屁,他必须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因为这件事危及杏林分院。 凌远的表现,永远那么无懈可击。 我在说什么? 我在干什么? 凌远机械地说话,机械地笑。他的脑子已经不受他控制,翻来覆去地想他已经做过的肝脏外伤抢救手术。 腹腔灌洗。 肝动脉造影。 经皮锁骨下静脉穿刺。 颈内静脉穿刺。 上腹正中切口,需要时成胸腹联合切口。切口宜大,暴露充分。 肝切开清创。 肝部分切除术。 凌远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满嘴屁话胡说八道,另一个人无休无止地回忆做过的手术,想像着现在熏然躺在手术室里被清洗,切割,缝合。 凌远想发疯。 卫生局的人算是和凌院长达成了些共识。凌院长平时和卫生局处的不错,卫生局也不想搞得太难看。凌远这人上道,而且何时何地都如沐春风,让人心生好感。 送走卫生局的检查组,凌远摸出咀嚼片,一把塞进嘴里。他胃疼,疼得冒汗,刚才的记者还以为他热,他开了个小玩笑绕了过去。 他不热,他疼。 凌远扶着墙慢慢下楼,去急诊大厅。手术室外面站了个人,一身警服,身形挺拔。只看笔直如树的背影就能知道他是谁。他是李熏然的父亲,李局长。 李局长相貌严肃,不苟言笑。熏然上了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就蜕变成这样。现在的他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半天,张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凌远放下扶墙的手,上去和李局长打了声招呼:“李局长。” 李局长看了凌远一眼。他们有点浅浅的交情,毕竟警察的工伤率高。李局长点点头,然后心生不满。凌远全国数得着这谁都知道,为什么不是凌远亲自救他儿子?当父亲的人在这时候没道理可讲。凌远看出来了,苦笑了一下。 凌远陪着李局长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李局长实在太紧张,没精力应付凌院长,凌院长刚好也是。两个男人默默地站着,路过的护士都要瞄两眼。 凌远想象了无数种最糟糕的可能,胃越来越疼,像把刀在搅。李睿出来的时候凌远浑身一抖。李局长迎上去:“大夫,我儿子怎么样?” 李睿摘了口罩:“小伙子身体机能非常棒,接下来需要观察。” 李局长要的就是“手术成功”或者“手术不成功”的两种回答。他听大夫这么说,就放下心来,跟着推床往住院部跑。凌远拉着韦天舒远远缀着,低声问道:“切除部分肝脏么?” 韦天舒道:“我和李睿打算切除肝脏止血,肝大叶损伤太深,而且伤了肝门静脉,得亏随车去的是李睿,一般医生的话这小警察流血也活活流死。” 凌远起急:“到底切没切?” 韦天舒累得面色苍白:“你着什么急?没切。本来我和老李最坏打算切除坏死部分止血,但是这小警察身体素质真是没的说,而且你知道,肝脏切除对病人身体打击太大。” 凌远道:“胆汁外溢厉害么?” 韦天舒道:“是很厉害,我们都以为他胆保不住了。我和老李进行了彻底的腹腔灌洗,往下几天对小警察的肠胃是个考验。术后得全程观察各种数据,毕竟我们无法保证没有并发症。” 凌远点点头,拍了拍韦天舒肩膀,跟着推床跑了。 韦天舒忽然想过来,忘了揍凌远了。 李熏然进了病房,凌远亲自去伺候他,拿掉枕头,放平床板,和医护一人一头拽着床单把李熏然搬上床。李熏然穿着的手术衣全是血,李局长看得腿软。他早年是武警,经过真枪实弹的。但是看到儿子的血,他站不住了。凌远脱了熏然的手术衣,拿病号服给他换上。护士长端着七八个瓶瓶袋袋往架子上挂,架子上挂不下就摆在床头,然后往李熏然手背上的置留针上接。最后上镇痛泵,李局长还以为那是个收音机。李熏然身上接了两个引流管,末端袋子里已经开始有液体积存。李局长手足无措,闹不明白这都是干什么的。 凌远和护士长低声交谈,点点头。安顿好李熏然,凌远看着脸色发白的李局长,温声道:“李局长,今天晚上熏然不会太遭罪,毕竟麻药劲还没过。您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他?” 李局长摇摇头:“不了,我看着他。起码有个叫护士换点滴的。” 凌远没有反对。 他陪着李局长看着熏然。 李局长虽然奇怪凌院长在这儿守着,但这时候他六神无主,有个院长在这里坐镇他心安。李熏然的病房是个单间,里面有个沙发,李局长风尘仆仆从外地跑回来,实在是太累,在沙发上躺着睡着了。凌远搬了个小凳坐在李熏然身边,看着他。 更薄了。 凌远想伸手摸摸他的脸,旁边鼾声如雷的李局长让他放下手。熏然总是那么瘦,现在薄薄地陷在床上,不能枕枕头,硬硬地挺着。凌远低头,用自己的脸悄悄地蹭李熏然的手指。李熏然的手指动了动,凌远就那么贴着,蜷缩着靠在床头,仿佛疲惫的船,终于靠了港。 一晚上凌院长亲自给李熏然换点滴。李熏然安安静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他漂亮的脸上栖息。凌远忽然笑了。小狮子难得的天真的睡颜,他光明正大仔细地端详。 熏然呐。 第二天早上熏然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麻醉让他思维有点迟钝。凌远蹲在地上观察他两个引流袋里的液体,周围有几个他的同事。他转着眼睛找人,一下子找到费解。费解一宿没睡,嫌疑人归案他们连夜处理。李熏然定定地看着费解,费解千年不遇聪明一回:“师父你放心,女童只是皮肉伤,父母领回家了。” 李熏然又闭上眼。 不。 费解没说实话。 女童被嫌疑人多次强丨奸,下丨身发炎。警局由女警采集证据完毕,再由医院处理了她脖子和下丨身的伤之后,她的父母才过来。女童的父亲踢她一脚,觉得她脏。女童的母亲只是哭。 费解觉得恶心。 可是他不能和师父说。 探望时间不能太长,凌院长出面赶人。李局长昨天睡一晚上心里不好意思,决心今天要好好伺候儿子。他只知道医生说手术成功,就放了心。这几年被李夫人惯的,一直被别人伺候,没伺候过别人,不添乱就不错了。凌院长温柔耐心地劝李局长回去休息一下,顺便给熏然准备一下换洗衣服,并保证附院对病人的照顾绝对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李局长哪是凌院长的对手,也觉得熏然是该准备些换洗衣物,李夫人又不在家,只能他回去。于是同意了,跟着警局的人一起离开。 李局长走后,凌院长换了引流袋,发现熏然似乎对胶布有些过敏,刀口和插引流管的两个洞组织液渗出有点多。他叹了口气,余光发觉熏然又醒了。 李熏然这次更清醒了些。他软软地看着凌院长。凌院长平时里注重仪表,白大褂都硬能穿出晚礼服的气概,现在连胡茬都冒出来了。李熏然抬起手,用手指摸了摸凌远的脸。 “扎。”他说。 狮子饲养手册 13 第13章 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李熏然在床上挺了一晚上不能枕枕头,脖子到背都是酸的。他左右转转头,看了一下左边输液架上挂满了瓶子袋子,床头柜上还有好几个。他嘴唇起皮,干得粘在一起。 “渴。”他轻声抱怨。 凌远温声道:“还不能喝水……忍一忍。” 李熏然弱声弱气:“一嘴血味……” 凌远转身出去,一会又跑进来,拿着他自己的保温杯,手里还抄着个脸盆。 “漱漱口,千万别咽下去,听话。” 李熏然试了试,躺着,喝不了水也吐不了。凌远拍拍额头,把床板上半截转起来。李熏然勉强喝了口水,微微漱了漱,鼓着腮帮。喝水容易,吐出去却难了点。凌远抄着盆比划,找不到位置。李熏然挺在床上起不来,睁着眼看凌远:怎么吐?估计会吐床上。 凌远情急,脱了白大褂,铺在李熏然胸口:“吐我衣服上,乖,千万千万别咽下去。” 李熏然鼓着嘴,看着凌远永远整洁挺括的白大褂,实在下不了嘴吐。凌远瞪着眼睛真着急了:“快吐,全吐了!衣服还能洗!” 李熏然心一横,全吐在凌远白大褂上了。 凌远舒了口气,团了团白大褂,放下床板,自嘲道:“我就是蠢,你等等,我去买点东西。” 然后凌院长一阵风跑了出去。 附院的医务工作者们开了次眼,他们第一次见到凌院长的…狂奔姿态。凌院长永远很忙,走路生风,但绝是器宇轩昂持重稳健的。小护士们看西洋景似的看凌院长呼呼跑去医院门口超市,一会儿又提着一塑料袋东西跑回来。 凌远买了脸盆毛巾塑料吸管卫生纸暖壶,进病房还喘着粗气。高级单间带个独立卫生间,凌远挽着袖子站在卫生间里清洗脸盆毛巾,去水房打水,接了几壶开水来回烫。他嫌弃病房里的脸盆水壶不干净,叫护士收走了。水房打水得排队,病房区老熟人今天见着个眼熟又眼生的高大男人,拎着水壶一声不吭站着。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可是住院老几位都是认识的,看他似乎今天第一次来,刚才还拎着壶打听水房在哪里。他身上是陪床家属最熟悉的气息——熬夜的疲惫,胡子拉碴,头发有些乱,眼下发青。凌远身后的男人也拎着壶,同情地看着凌远:“你家属什么病啊?” 凌远一愣,忽然觉得家属两个字用得极好,对这男人有了好感,愿意跟他搭腔:“肝。刚做了手术。” 那男人叹气:“我媳妇儿也是。昨晚是第二天,烧了一整晚上,都烧糊涂了。一个劲儿要水,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给喝,你说我这心呐……” 凌远问道:“你给喝水了?” 那男人道:“哪儿敢。你那也是媳妇儿?” 凌远吞咽一下:“……嗯。” 对方看凌远一身狼狈,宽容了解地笑笑:“刚做手术?” 凌远道:“昨天下午。” 男人道:“兄弟我跟你说,你刚开始呢。做手术本来就疼,还躺着不能动,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过两天医生说又必须下床,更遭罪。我媳妇儿净拿我出气呢。但有啥办法?出就出吧,比憋着强。等你媳妇儿受不了了骂你,你千万别回嘴,忍着吧。” 凌远点点头。 等凌远打水走了,有个排队的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看他像凌院长啊?” “凌院长我还真见过,帅得跟演电视的似的。这个只是长得像吧?” “院长用得着来陪床?” 凌远心情有些好起来,他拎着水壶轻快地走回高级病房,李熏然似乎又眯一觉。他两条腿无意识地搓了一下。凌远放下东西,观察了一下输液情况,引流袋,然后轻声道:“熏然?是不是想方便?” 李熏然闭着眼,抿了抿嘴。刚才小护士进来给他采血,他就是张不开嘴问她怎么办。凌远道:“小便还是大便?” 李熏然还是闭着眼:“小……小便。” 凌远从床底拿出尿壶,轻手轻脚开始脱李熏然的裤子。李熏然伸手抓了一下裤腰,凌远低低地笑了:“你想让小姑娘帮你?” 李熏然松了手,然后觉得腿一凉。 完蛋。全曝光了。 李熏然自暴自弃,右手盖在脸上。凌远放好尿壶,等半天不见动静。他看熏然脸色发红,额角都出青筋了。 ——镇痛泵。 这玩意儿有副作用,会让人排尿困难。 李熏然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艰难,被人捅一刀都没这么绝望的。他不仅被人看光了,好吧也没啥,看就看了,关键是,他尿不出来…… 凌远突然吹起口哨。 缓缓的,悠扬的,给小孩子把尿专用的,口哨。 李熏然连肚子都发红了。 李熏然解决了问题,凌远收拾好,洗了手,给李熏然垫上一层枕头,商量似地:“熏然,关一关镇痛泵好不好?” 李熏然手捂着脸不肯放下来。 凌远道:“这个疼吧,早晚都是疼。我们试试关上镇痛泵?” 李熏然捂着脸,点点头。 凌远伸手关了镇痛泵。 李熏然从手指缝里看凌远。凌远面色憔悴,嘴上也起皮。他拿开手:“你……怎么嘴也干成这样?” 凌远道:“咱俩一起不喝水。” 李熏然想笑没敢笑:“你可拉倒吧,我这儿输着液,水分是不缺。你今天没工作?别闹。” 凌远没吭声。 李熏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脸好油。” 凌远起身去卫生间,打了个手巾把儿来,热热地给熏然擦了脸。李熏然趁镇痛泵的效力还有,想翻翻身。凌远拎着两个引流袋,看着李熏然抓着床两边的栏杆左右翻翻。现在李熏然还是挺乐观,等镇痛泵效力下去,日子就难熬了。而且今天晚上,李熏然要发烧的。 凌远叹了口气。 “我爸呢?我妈没来吗?” “李局长昨天在这儿陪你一晚上,今天我劝他回去了。李阿姨回老家,李局长没告诉李阿姨你进医院。” “嗯。” 凌远看李熏然出了挺多汗,索性把他身上一块擦了,换上干净的病号服。李熏然舒服了,躺在床上,笑着问:“你今天没事儿啊?” 凌远犹豫一下:“我不放心你。” 李熏然道:“这不有按铃么。有事我会叫护士,你洗洗脸,休息一下。” 凌远今天的确要开会。他四处走走,拾掇拾掇,然后把按铃线拉出来,塞在李熏然手里:“镇痛泵会延缓伤口愈合,但你要受不了就打开。” 李熏然点点头。 晚上李熏然果然发高烧了。凌远从护士站要了冰砖来夹在李熏然腋下。李熏然的意识被疼痛和高烧拉扯着,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硕大的冰砖他抱着一点感觉都没有,烧得李局长都害怕了。 凌远看着李熏然安慰李局长:“没事,血象化验都还好,没有感染,这是正常现象,退了就好了……” 李局长在沙发上又睡着了。凌院长在小凳上直挺挺又坐一晚上。 这几天凌院长出来进去伺候李熏然,全医院都看在眼里的。李睿和韦天舒没有发表意见,有人冷笑:那是自然,知道里面躺着谁么?李局长的独生公子。咱凌大院长可不得好好拍拍马屁。 狮子饲养手册 14 第14章 你一笑,天都晴了 李熏然发烧那天晚上,凌远一直盯着他看。 李局长身体不是很好,当年在西藏受过伤,转业回来当警察太拼,身体亏损过大。倒不是他不想看护儿子,客观原因太强大,他熬不住。但半夜总有醒的时候,睁眼就看见凌院长挺大个人直挺挺坐在小凳上盯着自己儿子看。 凌远根本不知道李局长看自己好多回了。 他看着李熏然仰面躺着,蹙着眉,喘气急促,又深又重。 李熏然难受,他知道。 李局长和李熏然都很乐观,主刀大夫说了,手术成功。他们不知道手术后可能的并发症有多可怕,凌远脑子里一条一条例举,胆汁性腹膜炎,肾损伤,急慢性肝功能衰竭,肝肺综合症,最恐怖的是败血症。凌远心里油煎水煮,翻来覆去自己吓自己,表面上还是波澜不兴心平气和的。 所以李局长更莫名其妙。 凌院长自己吓自己一晚上,李熏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难得清醒的间隙看见凌远瞪大眼睛铁着脸看着自己,还要吓一跳。 没劲儿跟他生气。 第三天凌远更狼狈。不是衣着外表的狼狈,是精神上被磨得锋锐尽失。他提着一口气和李局长和颜悦色聊天,劝李局长回家休息。李局长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被他劝走了。李熏然烧了一晚上抱着冰砖一整块融化掉,现在烧略退,似乎终于平稳地睡着了。凌远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到水房打水,回来兑了给李熏然擦洗。李熏然像个纤瘦漂亮的娃娃,摆在床上,真好看,可是没有生气。凌远更颓唐。 凌院长出去打第二趟水的时候,出门正看见李睿在旁边查房出来。李睿无疑是个优秀英俊的男医生,在附院也是出类拔萃的。站在走廊里微笑着应付女性家属,微风吹过他身边都发着甜。 ——不久前凌院长也这待遇。 李睿转过身来,看见凌院长拎着几个暖壶,简直骇一跳,和蔼的笑容没来得及收下去,干在脸上了。他简直没认出来这是凌院长,明明也就两天没见而已,突然就成了众多陪床丈夫之中的一个,满脸是煎熬过后的灰色。 李睿扶了扶眼镜,走到凌院长身前,拍拍他的肩,低声叹道:“……刮刮胡子。” 凌院长打了水,又回卫生间把自己收拾一顿。看上去能见人了。他看着镜中委顿的自己,忽然有种渴望,特别渴望见到当初在水房里见到的男人,向他讨教一点伺候媳妇儿的经验。然后又对自己笑笑:凌远,你他妈报应。 见多了尴尬窘迫的各式各样的陪床家属,一贯整洁自律的凌院长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点嫌弃的。轮到他自己,竟然也没表现得好一点。 大家都一样。 但是凌远有个好处,干什么像什么。当院长的时候尽心尽力,当大夫的时候也尽心尽力。今天有台手术,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为了节约社会资源医疗资源,凌远一直力主缩短住院日。阑尾炎八九天,疝气八九天。疝气没按规定禁食手术延后,阑尾炎的主治大夫不在不能签字多住一个礼拜。 毫无疑问,李睿和他又起冲突。 李熏然竖着耳朵听凌远关门走了,并且走远了,才按了铃,叫来小护士。小护士轻快地跑来,李熏然冲她微笑,让她有点脸红:“姑娘,把地上那个搪瓷盆给我好不好?” 护士姑娘弯腰捡起来:“李警官?” 李熏然额角冒汗:“我……挺恶心的。” 小护士道:“你忍忍。” 她轻快地跑出去,又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次性的呕吐盆:“搪瓷盆太沉你没法举,这个给你拿着,吐了就按铃叫我们,我们来处理。” 李熏然咬着牙微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吐,但是受伤前我就没怎么吃东西。” 小护士同情地看着他:“你的手术太大,这反应也正常……我马上回来给你量量血压。” 李熏然忍了一早上,抓着栏杆一边想干呕,一边胸腹处的刀口剧烈地疼痛,让他呕不出来。他还能分心出来想,武侠小说里大侠被刺个五六七八剑都能浴血奋战,警匪片里身中一二三四枪还能持枪不倒,他挨这一水果刀这个遭罪哟。 李熏然血压过低。他大量失血,皮肤上的颜色似乎跟着血一起流掉了,呈现出透明的苍白。他自嘲地想,大前天还被人讽刺黑呢。 李睿是个有些理想的医生。他拿着手术刀,除了养家糊口,其实是有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的心气儿的。但凡到他这样菁英的境界,纵然没有傲气,也不会没有傲骨。对于同样菁英的凌远,他尊重,敬爱,但不服。凌远张口商家闭口产品,中心思想围绕利益最大化永远不变。 “小睿。精确的计算,严格的管理,制度的改善,给患者和医务工作者带来的实际意义绝对非常的大,并不低于医疗水平的提高。你明白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引进民营资本的目的。引进民营资本,我们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合理地节约资源成本这种事。” 李睿黑着脸听,听到最后忍无可忍又翻脸:“我们是商家吗?你凌远是做生意的吗?你要求精确的计算和极速的效率,就跟你处理廖老师是一样的,快刀斩乱麻,平息所有麻烦,就是为了要保住你那个民营资本的小医院。但是你让让所有人明白廖老师那种人是傻子。” 凌远平静道:“咱俩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我不关心解决问题的途径,我比较关心问题的最终结果。” “凌院长,你当医生除了……利益,就没点别的念想?” “小睿,伦理道德之类的事自然有社会学家教育家。我们只是医生。” 其实李睿还有一句没问出来,他想问问是不是躺在病房里的都是顾客,躺在VIP单间里的那个算不算顾客。但是他生生把一句话的最后一部分给咬掉吞了下去。 凌院长眼睛发红嘴唇干裂面色憔悴,李睿吐了口气,打开住院日项目的文件夹。 凌远离开的时候李睿问了一句:“廖老师追悼会,去不去。” 凌远顿了顿:“当然去。” 李睿低着头,没吭声。 凌远长叹:“廖老师跟我说过,钱小玉的既往研究基础材料都在她办公桌里。我给她丈夫了。” 李睿没接话。 钱小玉丈夫忙着打官司,把钱小玉一个人扔在医院,偏偏钱小玉还真恨廖老师,恨出血了。她的医疗材料,有什么用呢。 凌远回病房,护士站的小护士把李熏然的各项数据都给了他。一个护士姑娘告诉凌院长,李警官头晕恶心非常剧烈,但刀口又不允许他哪怕干呕一声,他挺在床上,非常痛苦。 凌远在病房门口踟蹰一下,下定决心般打开房门,迎面看见……李熏然歪着头往窗外看。床板升高,他就那么靠着,面无血色。窗外难得的好太阳,晴朗清丽的风色就在他的眼睛里,潋滟似地盈动。 李熏然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回来了。” 凌远觉得雪霁云消。 “下午还有个手术。” “嗯。” 凌远但凡对着李熏然,就不吃不喝,也不表现得舒适,只在小板凳上练军姿似地。李熏然血压非常低,说话提不上气,无力道:“你看你嘴干的。” 凌远观察李熏然半天,他知道他在忍耐。疼痛,干呕,头晕,还有手背上每天吊八九个小时的药液。凌远站起来洗洗手,仔细擦干了,玩命搓。搓得热了轻轻揉李熏然的胳膊。李熏然的胳膊非常凉,而且略肿。李熏然一上午努力自己抓着床栏杆翻身练习,小护士提醒过他,一直不动有可能肠粘连。折腾一上午,也的确筋疲力竭。他的眼皮越垂越低,尖尖下巴的脸本来就小,这下快埋进枕头里了。 凌远灵机一动想起昨天水房男士跟他说的话,于是小心翼翼道:“熏然,你发火吧。” 李熏然都快睡着了,一听哭笑不得睁开眼:“什么?” 凌远道:“我说你发火,骂我,怎么撒气怎么来。” 李熏然跟他生不动气:“我骂你干什么?” 凌大院长很严肃道:“分散一下注意力。” 李熏然懒得跟他废话,闭上眼再次试图睡着。凌院长坐在他旁边给他捂胳膊,一边纳闷。心想什么时候再邂逅水房男士,跟他讨教讨教。 狮子饲养手册 15 第15章 狮子是很强大的生物。 李熏然难受的时候闭着眼不吭声,舒服一点了就朝凌远笑笑。凌远去了两三趟水房,还是没找到水房男士。李熏然在床上不断地练习翻身,又疼又累,翻几圈下来领子上都是汗。凌远在的时候就给他擦汗换衣服,不在他就挨着,除了点滴换瓶他基本不叫护士。 他恢复地非常快。让凌院长心惊胆战的并发症没有出现,刀口愈合情况也良好,每天晚上凌院长亲自更换纱布,纱布上组织液呈透亮的红色,没有脓肿感染的现象。值班的护士会每天定点推微波治疗仪来给他照伤口,这玩意儿有点热,照上去还有点痒。 李局长去结了一次医药费,拿着单子啧嘴:“这可真不便宜,得亏你有医保。” 李熏然躺着百无聊赖,查房医生警告他运动要适度,翻身太频繁也不好。他只是觉得不服气,不想废人一样一动不能动。李局长又发现新大陆:“这个晚上医生来换药还是收费的,你看昨天晚上凌院长手术,没来得及,值班医生过来给你换,收费了。” 李熏然忽然笑了:“值班医生换药收费,院长换药免费。” 李局长放下收费单,很严肃:“你和凌院长有交情?” 李熏然不自然:“嗯……有点。” “交情深吗?” “还不太……深。” “你看这两天你妈不在凌院长里里外外伺候你,不过也得亏他了,帮你翻身弓着腰半天不动。你爸这腰可没辙。” 凌院长白大褂笔挺地往单间病房走,腋下还夹着个病历夹。忙一天他有些疲倦,所以他打算来看熏然一眼。走到病房门口听见李家父子在里面聊天—— “爸,你觉得凌院长这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伺候你好几天了。” “你看他人品。” “我现在评论不出什么。他伺候我儿子这么些天,有些地方我都没想到他想到了,我当爹的能怎么评价他?现在我的主观感情大于理性,不要问我。” “……爸。” “但是熏然,你跟他到底什么交情?在我眼里,他做的一切都很不合理。” “不合理?” “你以前跟医疗系统的人都没来往,朋友里也没有当医生的。你小时候我带你去医院,你看见穿白大褂的就哭。然而这个凌院长的表现似乎和你深情厚谊到一种境界了,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爸诶……” “凌远这个人,心思沉。”李局长板着脸:“你和他私交好,我不拦着,这样的人多认识认识有好处。但是你得记得,千万别得罪他。” “啊?” “好好跟他相处。别得罪他。我是很欣赏他,够出色。哪像你,一天到晚张着嘴傻笑。” 凌远站在病房门口,笑了。他忍不住。他想像病房里的人肯定也笑了,只不过不能大声笑,这对他来说肯定痛苦,他喜欢张着嘴前后晃着笑,像打瞌睡的狮子,满不在乎,漫不经心。 凌院长没进去,转身走了。他走着,衣角被春风撩起来。 凌院长心情好,又成了那个优雅强硬的院长。韦天舒看着他欲言又止,李睿拍他一下,便作罢了。凌院长顾不上他,美美地盘算着等熏然好了,带他出去吃,或者给他做些看家菜。他得长点肉,起码把住院期间掉下的长回来啊。 李熏然伤势恢复喜人,凌院长甚至看那些鬼头蛤蟆眼的票贩子都顺眼了。 李熏然住院,也住的着实无聊。 李局长不让他躺着看手机,就把他手机没收了。许久没刷微博,李熏然有点郁闷。他练完翻身就躺着,或者歪脸看窗外的云。李局长今天没来,凌远里里外外忙着,准备给李熏然洗头。李熏然几天没洗头,一缕一缕的,难受。实在受不了,跟凌远抗议。凌远多打了开水来,兑在一只烧壶里,然后用小凳架着自己买的塑料盆。他小心翼翼地帮李熏然挪动,避着手背的针和两只引流袋,横着躺过来,小心翼翼调着角度,让脑袋凌空悬着脖子又不太难受。凌远一手提着壶一手揉着头发。 小狮子的毛是卷的。 因为短,看不大出来。一洗就全卷了。握在手里软软的,绵绵的。李熏然仰躺着,脖子拉长,优美的线条顺着水珠流淌下来。 “你有手机没。”李熏然闭着眼睛享受凌院长头皮按摩。 “有啊。” “待会儿你借我用用。” 温暖柔软的水流冲洗过李熏然的头发。 结果凌院长的手机没流量了。医院没wifi,李熏然住院凌院长不用上微博,连流量都没买。李熏然把凌院长的手机盖在脸上生闷气,凌院长挽着袖子打扫地面:“我这就买流量。” 李熏然道:“不用了。你这锁屏也有意思,小狮子?” 凌远道:“嗯。小狮子。” 凌远手机里都是小奶狮子。正在吃奶的,遛弯的,瞪着一对黑黑大眼睛看摄像机的,一脸天真无邪活泼可爱。 有一张是草原上,一只小奶狮子趴着睡觉的场景。阳光把它照的绒绒的,暖洋洋的,暖进了它的梦境。 “你手机里这么多狮子?”李熏然举着凌远手机惊奇:“你喜欢狮子啊?” 凌远拖地:“嗯,喜欢小狮子。” 李熏然好奇,用他那对黑黑的大眼睛看凌远:“为什么啊?” 凌远低着头:“小狮子啊,又强悍又可爱。” 狮子饲养手册 16 第16章 过日子就是打嗝放屁都在一起。否则你以为呢。 李熏然伤势转好,根据李睿的诊断,他可以喝水了。凌院长在李熏然的事上从不多言,他怕自己心软做出错误判断。 凌院长拿着小勺喂李熏然水。他干了太多天,第一次喝需要控制。李熏然恨不得抱着碗全喝了,凌院长严肃地看着他。他只好含着那把勺子翻了个白眼。 “水是生命之源。”李熏然感叹。 李熏然终于能喝水,沾光的竟然是李局长。他发现凌远开始往病房送饭送茶水。李熏然还不能吃东西,也只能喝白开水,当然就是给李局长送的。李局长早午晚来儿子病房吃顿饭,吃完再去上班。和李熏然他妈在时也没两样,只不过那会儿在家吃。 李熏然躺着看李局长啃排骨,可怜兮兮地眨眼。 李局长啃得尽兴,食堂的饭要么盐放多要么味精放多,他就没想到在医院里还能吃到一顿熨帖舒适的饭食。 “不知道小凌在哪儿买的,真是破费了。你打听打听,别叫他带了,我自己去买。” ……都叫小凌了啊。 “什么买的,他自己做的。” 李局长吃惊:“你怎么知道?” 李熏然有气无力:“闻出来的……” 李局长感叹:“哎哟真看不出来,这手艺比你妈可强,你妈红烧排骨快三十年了永远是表面齁死肉里面没味儿。不会是他媳妇儿做的吧?” 李熏然拿枕头捂着脑袋,瓮声瓮气:“他没结婚。” 李局长嘎嘣嘎嘣嚼脆骨:“不错不错,不愧是外科第一刀,切菜的刀工也是一流!” 李熏然吃力地翻个身,拒绝说话。 李熏然心想老爸快吃完快点走,李局长喝了最后一口汤正好手机响。李熏然听见老爸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什么?好的,我知道了,嗯嗯,马上到。” 李熏然拿下枕头:“又有案子了?” 李局长戴上帽子穿上大衣:“紧急案件,你跟小凌说晚饭我不来吃了。” ……爸诶。 李局长开门走人。李熏然又翻个身,突然想笑,没敢笑。 午饭过后护士长推了个轮椅过来。李熏然要去照胸透和做心电图。一个护士和一个护工把他挪上轮椅,着实费了点劲。胸透和心电图在门诊,护士长推着李熏然走了挺远,又穿走廊又下电梯,久违的暖和的阳光亲切地拍了一下李熏然的脸。 做完胸透心电图,李熏然要求在花园里晒晒太阳。护士长把他推到花园里,告诉他自己半个小时之后来。李熏然点点头。 天其实有点冷。李熏然包着大衣毯子,只觉得空气清凉,连疼痛都缓解了。他眯着眼微微仰着脸,不知道怎么想到凌远手机里那只晒太阳的小狮子。他挠了挠脸,微微牵牵嘴角。 凌远做了两台手术,摘了口罩手套坐在手术楼的休息室里昏沉沉地打盹。他很久没有休息好,这两天又着实太高兴,一紧一松让他十分疲惫。前两天李熏然出事他的胃大概是忘了疼了,这两天终于想起来,跳着高作妖。凌远为了手术吃了止疼药,这阵儿止疼药药效正好下去。他睁开眼想找个什么东西顶顶胃,吴主任忽然跑来。凌远一看吴主任就头疼,因为他基本没有好事。 “院长,庄行长您知道吧?” “他怎么了?” “李主任给他大舅子做肠胃手术出并发症了,呼吸过速心率衰竭,庄行长夫人在闹呢。” 凌远坐起来,揉揉太阳穴。 他叹了口气:“我去换衣服。” 庄行长的夫人的身材和脸一样丰厚,从上到下是喜庆的旺夫相。嗓门大,穿透力强,整个走廊都回荡她的声音。她在家被庄行长捧惯了,架子比庄行长本人还要大。庄行长没来,庄夫人气势上就一个顶俩。 凌远一边走一边翻病历手术记录,在他看来李睿操作没有问题,一切都很完美。但术后并发症,肺水肿,这里有太多不可控因素。 凌院长赶到时庄夫人还在吵,她嫂子坐在旁边哭诉:“说了要个有经验的老大夫,你知道这个姓李的才多大?这医院拿你哥练手呢!” 庄夫人听嫂子哭,平白生出一种保护自家人的豪气,对着这个戴眼镜的年轻大夫更不客气:“你说我哥哥手术成功,成功在哪儿了?肠胃的问题,到你们这里来做成了肺水肿了,你们开玩笑呢?” 李睿只好一遍遍解释并发症的产生并不是手术失败,他的手术没有问题。 庄夫人皱眉:“你少来这套!手术成功了,我哥肺水肿了!你糊弄谁?我明告诉你,当时我要在,我是绝对不同意你给我哥做手术!不行,什么破医院,我们要转院!” 李睿是个斯文人,声音比庄夫人低很多,也快压不住火。凌院长推门进来,笑道:“庄夫人,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凌院长推门带进来一股风,吹得屋里人一激灵。庄夫人一看是凌院长,卡了壳。她咳嗽一声,下意识地不想在凌院长面前表现得太泼。 凌远坐下来,温声安慰庄夫人和她嫂子。他没有解释并发症为什么出现,李睿的手术是不是失败,只是说现在附院在全力抢救庄夫人大哥,在庄夫人大哥在能自主呼吸之前,转院是危险的。 李睿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凌远对付女人这么有一手。 他看女人的时候专注但不轻佻,表情温和但不轻狂,语气幽默但不张狂。每个女人差不多都在花样年华用看过的小说电影为自己塑造过一个白马王子,凌院长刚刚好能让她们想起来,那个久远时光里的梦。 庄夫人到底是庄夫人,她知道自己在凌院长这里威风抖不起来,只好站起来,语气僵硬:“明天我让老庄来跟你谈谈。” 她嫂子还是坐在椅子上哭,庄夫人不耐烦,一把扯起她,搀着走了。 凌远靠在沙发上,李睿情绪有点激动,他指着手术记录:“院长,你看我有问题吗?” 凌远苦笑:“没有。” 李睿道:“我没有问题,出了并发症,是我的错吗?” 凌远道:“她丈夫,庄行长,是给咱们医院评估贷款的负责人。” 李睿攥了攥拳,站起来走了。 凌远放弃跟他的胃议和。他站在办公室的大窗前往下看,忽然看到个身影。他的办公室很高,看人也就花生大。可是那人他是不会认错的。 熏然为什么坐在花园里?大冷天的。 凌院长快步往下走,他发现今天太阳不错。 小狮子喜欢晒太阳。 李熏然很高兴。阳光把他的轮廓虚化了,像是他也在发光。英俊的青年坐在太阳下微微一笑,空气中都是那种被阳光消过毒的香气。 凌远走近了,发现李熏然在聊天。 和他身边的粉红色婴儿车。 凌远静静地听李熏然絮絮叨叨和一只小婴儿聊天,聊天气,聊医生,聊最近婴儿服流行款式。婴儿居然也没哭,很给面子,咿呀两声回应。熏然喜欢孩子,看见孩子他就高兴。他很想抱抱这个小宝宝,可惜没有办法。他倒不是担心伤口,他担心摔着孩子。 日照下所有东西都温吞起来。包括熏然那低沉柔和的嗓音。婴儿被他絮叨睡着了,他自己也犯困,啄米似地点头。凌远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推推他的轮椅:“熏然?” 李熏然卷卷的头毛被风吹得有些乱,凌院长伸手拂了拂。李熏然睁开眼,对着凌远柔和地笑:“来啦。” “咱回去吧?” “你等等,孩子的妈妈托我看一会儿。” 正好急急跑来一个女人。她很慌张,脸上还有生产过后的肿胀,头发很乱。她很感激李熏然,李熏然摇摇手,并没有问她孩子的父亲在哪儿。 凌院长推着李熏然回病房。李熏然许久没有呼吸外面的空气,觉得精神都自由了:“明天也让护士推我下来好不好?” “我推。” “别,你忙你的。让护士推我我时间自由点。” “嗯。” 凌远推李熏然回房,例行的清理擦洗。李熏然觉得难为情,不久前他还故意半遮半掩地在凌院长身边晃,现在多难堪的事儿都让凌远看见了。 凌院长无知无觉,擦洗之后换病号服,李熏然一直没穿内裤,倒是省得洗内裤了。凌远动作麻利,收拾完李熏然就用勺子喂他水,李熏然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喝。 “给你主刀的李大夫……他是我学生。”终于忍不住,凌院长低声道:“他是我的骄傲。” 李熏然含着水,看他。 “他是个很好的医生,超过我是时间问题。” 李熏然咽了水,轻声道:“我知道,我就能证明。” 凌远揉揉他的头发。 “对了,晚饭我爸不来吃了。” “嗯。” 狮子饲养手册 17 第17章 邂逅相逢兮,王八看绿豆 术后恢复,一般没有并发症的话,过了一个坎儿就会一日千里。李熏然现在能喝水,能吃流食,能自己坐起来,甚至在搀扶下能走一走。引流袋里的液体正在减少,有一个几乎没有东西了。 李局长又去了外地,临走之前握着凌远的手上下摇晃:“小凌不愧是好大夫,细心耐心我这当爸的都赶不上。熏然就多拜托你了,只要有你在,我就放心。等熏然好了,你阿姨在家做一桌,咱爷俩喝一杯。” 李熏然披着衣服坐在床上:“爸诶,人家凌院长什么时候跟你爷俩,那我是啥?” 李局长回过头瞪他:“小孩子别插嘴!” 凌远满面春风地和李局长说话,保证一定照顾好熏然。把李局长送走,回来看见李熏然正在偷看他带来的保温桶。 保温桶里是他做的蔬菜汤。 和他倒霉的胃斗争多年,他总结了几条宝贵经验。在跟中医同事探讨之后,他自己配了一种蔬菜汤。把几种绿叶菜,山药切碎熬汤,加一点点盐。即便他不想承认,卖相是不怎么样,口感也差。他已经准备好了小狮子如果不肯喝蔬菜汤他要说什么,小狮子耍赖他要说什么,小狮子翻脸他要说什么,起承转合一气呵成。 凌远慎重地打开保温桶,盛出一碗汤,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坐到李熏然跟前:“这个蔬菜汤呢,是不怎么样。但是我要说明一点,它对消化道非常有好处。你试着喝一喝……不,必须喝完。” 李熏然看凌远面色凝重,压压嘴角做了个鬼脸。凌远举起勺子,铁了心一定要把一碗给他灌下去。李熏然喝了一勺尝了尝,咂咂嘴,一挑眉毛:“挺好喝啊?” “……”凌院长忘词儿了。 李熏然张嘴,示意他快点舀下一勺:“啊。” 凌院长沉默着把一碗蔬菜汤喂了下去。 饭后李熏然眯着眼,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哈欠。凌远想把床板放下去,李熏然道:“就这样吧,我靠一靠。” 凌远刚想说话,手机响。李熏然摆手让他快接电话,凌远一边往外走一边接电话:“哦,庄行长您好。嗯。李大夫是我院普外科最出色的专家,无论是经验上还是技术上,这点您务必放心……” 午后的阳光照着李熏然,晒得他恍惚如沉醉。 庄行长亲自来了。他对于自己这个大舅子非常反感。大舅子小姑子,中华民族千古难题。可是迫于老婆淫威,又不得不来,所以他风平浪静很礼貌,完全无视哭天抢地的他老婆的嫂子。 行长与院长的会晤本来是亲切友好的,可惜行长夫人大马金刀坐在后边。 庄行长对凌院长解释了那么多医学常识表示感谢,他也是知道医生治病不治命的。因为他负责医疗行业贷款审核,耳濡目染也懂点。庄行长不咸不淡地提起:“巧了,我正在审核贵院的贷款。” 凌院长笑道:“庄行长,感谢你能理解我们医生。我可以保证,李大夫绝对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医生,我可以提供他的履历工作成绩。” 庄夫人冷笑:“横竖人嘴两张皮,你们医院的大夫,你们怎么说都是好的!” 凌院长道:“您别激动,如果您不放心,可以去专业的机构鉴定,这是否是医疗事故。” 庄夫人胡搅蛮缠惯了,她身边没有一个是能和她讲道理的,包括她丈夫。即便凌院长再俊美也不管用了,她终于忍无可忍:“什么鉴定不鉴定的!我只知道我哥进手术室之前是清醒的,出手术室就昏迷了!你们那个什么李医生,又哄又吓又骗让我嫂子同意我哥做手术,干嘛不等我来?我们说拍片做CT,你们就是不做。心虚是吧?怕留下漏诊的证据是吧?” 凌院长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吧,我把李医生叫过来,咱们好好讨论。” 李睿连轴转了很久,正在打盹。他来院长办公室的时候,眼神有些惺忪,庄夫人看着更不喜欢。李睿听说病人要转院,脱口而出:“我不同意!” 庄夫人不耐烦,她恨不得抽他:“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都把病人治坏了!还想怎么着?” 李睿压着气:“我是凭对病人负责的态度。现在病人还没脱离危险期,转院有害无利。病人甚至不能自主呼吸,转院途中就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庄夫人暗地用指甲拧了庄行长一把。庄行长面皮抽动一下,四平八稳道:“如果凌院长也认为李大夫是最合适的大夫,那我们只能转院。” 李睿懵了,他愣愣地看向凌院长。凌院长心里长长一叹:“李睿啊,最近你也连轴转了太久。十一床的病人我来负责,在病人家属找到下一家医院前……” 长久压抑的疲惫,委屈,撞碎了李睿最后的理智:“凌院长,我负责普外科四个病区所有病人的诊疗方案,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例这样的病例,也有病人怀疑我,你从来没有这样处理过。我得问问,我什么地方处理不当?” 凌院长看着李睿。这个年轻有为的出色的医生有他的骄傲,这是好事,太好的好事了。 “没有任何不当。但现在情况特殊,病人家属不信任你,你们之间无法交流,这会影响病人的利益。” 李睿笑了。他说话声音一直都不高,听上去也不激动。他轻声道:“您说反了。是会影响有利益的病人。特殊情况,是因为他们有钱呢,还是有钱呢?” 凌远彻底愣了,李睿把庄行长大舅子的病历资料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转身出去。 李睿走出办公室就后悔了。 凌院长在他心里更像老师。学生对老师很信任,学生的过错老师都会原谅。他累得心里空空落落,找不到理性在哪里。他吸了两口穿廊风,两眼放空往外走。院长办公室里庄夫人的嗓音穿墙扎过来:“凌院长,我们从美国搞到了好药,我们不用国产的,你们给我换药,必须!” 李睿来检查大手术的病人。值班大夫每天上午检查一次,他自己下午会加一次查房。他依旧是微笑的,亲切的,仪表堂堂的外科菁英。 他有疑问。 他很怀疑。 查到李熏然的时候,他看了他一眼。很干净的小警官,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很专注。 “恢复不错。适当的可以下床走走。引流管可以拔了,我看这成为异物影响伤口愈合了。晚上我来拔。” “李大夫,什么时候可以拆线?” “再过两天。你现在看刀口长得差不多,其实只有表面,里面完全愈合要更久。下床走的时候要注意,不要碰撞。” 李熏然交叉双手,大拇指相互转了转:“李睿大夫,你们院长跟我说……你是他的骄傲。” 李睿顿了一下。 “他说你超过他是时间问题。” 李睿放下李熏然的被子,对李熏然笑笑:“谢谢。” 李夫人从老家回来,到底没瞒住。正好李局长也回来了,被李夫人修理一顿。李夫人带了一堆东西来医院,抱着李熏然一顿痛哭,心肝肉地数落他:“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妈说!妈是老废物了,你嫌妈不中用了!” 李熏然被哭得叫苦连天。 李夫人又数落医院伙食问题,李局长五谷不分不会做饭,可苦了他儿子没得吃没得喝。李局长顶嘴:“小凌做饭挺好的,比你好。” 李夫人一竖眉毛:“反了你,有本事以后你都别吃!小凌又是谁?” 李熏然拉着李夫人手摇晃:“妈,是凌院长,附院的凌远,您知道吧?” 李夫人大悟:“哦那年咱们省高考状元!” 李熏然道:“……就他,他可帮了忙了,你别担心,我一点屈没受。” 李夫人自以为精明眨眨眼:“明白,明白,我们不说了。” ……妈诶你明白啥了? 李局长看李熏然:你妈大概是觉得你走后门了。她觉得走后门就有保障。 李熏然回看李局长:原来如此。 李局长夸了一顿小凌,待人接物没有不好。李夫人平静下来,理所当然地想到婚恋问题:“他结婚了吗?” 李局长道:“没有。” 李夫人悲从中来:“你说说你们一个个的啊,大好青年,都不结婚!怎么回事啊?” 李熏然赶紧撒娇:“妈,凌院长妈比您还着急呢。不过您看他那么优秀的都没找到,我找不到不也正常。” 李夫人严肃道:“然然,你跟我说实话,瑶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李熏然听见简瑶的名字,心里恍惚一下。最近过得热闹,竟然有点忘了她。 “……不怎么办呗。她不喜欢我。” “其实妈心里有数。我儿子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多好的长相。小学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塞纸条!可是瑶瑶总那样……妈心里也不得劲。然然有什么地方配不上瑶瑶吗?” 李熏然赶紧道:“妈,别这样说,瑶瑶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她得追求自己的幸福,有自己看对眼的人。我也不是没人喜欢啊,哪天就有人看我看对眼了呢是吧。” 李夫人嘴皮子一抽:“王八看绿豆。” 李熏然不高兴:“您咋这样说呢。我是王八还是绿豆啊?” 李夫人连忙:“呸呸呸,妈嘴抽了。诗经里说了,这叫‘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然然,你邂逅相逢谁啊?” 李熏然皱皱鼻子:“妈您知道诗经呢。” 是啊,邂逅相逢,谁呢。 狮子饲养手册 18 第18章 我妈说了,要紧张活泼严肃地……活着。 李夫人小老太太糊涂半辈子,但她有一点好,特别有自知之明。所以晚上李睿过来拔引流管的时候,强调了几点注意事项,比如忌口啊适度活动啊多喝点白开水啊,李夫人都一一记下,表示坚决按照医嘱来。她握着李睿的手感激道:“凌院长,我们家熏然多亏你了。” 这一嗓子把李睿叫愣了:“啊?我不是凌院长……” 李熏然一看不好,连忙坐起来,扯动了伤口,嘶了一声。李夫人管不了其他,连忙去扶他:“慌慌张张的!” 李睿有点尴尬,李夫人回头问他:“您不是他主刀大夫?” 李熏然道:“这位是我的主刀大夫,李主任,还有一位韦主任,两个主任医师抢救我,超高规格了。” 李夫人笑笑,没再说什么。 拔引流管,第一个时李熏然忍着,第二个拔下来的一瞬间李熏然似乎听见自己肚子里类似于开瓶盖的“啵”一声。他闷哼一下,揪着衣服使劲。 插引流管是在刀口旁边掏了两个洞,所以拔了引流管等于是肚皮上多了俩孔。李睿用碘伏细心地消毒,更换纱布:“这两天组织液渗出有点多是正常的,您看颜色透亮就不用着急。” 李熏然还没缓过来,李夫人坐在床边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脖子,似乎这样能把疼痛拂走。李局长送李主任出去,又询问了一些李熏然伤口的事。 李夫人看着李熏然煞白的脸开始抹泪:“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去当警察,你看看,这一刀扎死你妈了,扎死你妈了……” 李熏然深吸一口气:“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妈您看,我这不好好的?” “我还以为是凌院长亲自给你主刀呢,合着不是啊……” 李熏然蹭蹭李夫人粗糙的手:“妈,我这手术他做不了。” 李夫人有点愤愤:“他不是肝胆第一刀么!” 李熏然微微一笑:“妈。” 晚上凌远值班,他给熏然送蔬菜汤,正看见李局长李夫人都在。李夫人刚唠叨完李熏然小学的事,打算唠叨初中的,李局长见凌院长进来,跟看见救星似的:“小凌啊,来来,你阿姨说要谢谢你,这几天多亏你照顾熏然了。” 李夫人抬头一看——嚯!好高! “我们然然就够高了,你比然然还高呢!”李老太太仰着头看凌远:“你是凌院长?” 凌远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看见李熏然的妈,慌了一下。李熏然坐在床上笑:“妈诶。” 李夫人接过凌远手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多好的大小伙子,这高大个子!来来,坐!” 凌院长拘谨地坐在李局长旁边。沙发比床矮,李夫人坐在床边慈祥地端详凌院长:“这段时间多亏你啦。他爸都跟我说了。要不是你,然然这么大个子,他爸搬又搬不动抬又抬不了,可咋办哟。” 凌院长双手放在膝盖上,干笑:“没,没什么,也没做什么……” 李夫人显然没注意他在努力措辞客套,她蹙着眉,微微歪着脸观察凌院长:“好孩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凌远怔住。 很久没人这么问他了。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对着他诉说,自己难受,自己不忿,自己生气,自己哪儿哪儿疼。 从来没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凌远以前看了个笑话。说有一种感觉是你妈觉得你冷,你妈觉得你饿,你妈觉得你困。 不,这不是笑话。 这是福气。 有人可望而不可及。 李熏然靠在床上,转头看他,他有和李夫人一模一样观察人时微微歪脸的习惯:“凌远,你胃病又犯啦?” 两对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在凌远脸上扫。凌远干笑:“犯了一会儿,下去了。” 李夫人道:“你胃怎么了?” 李熏然道:“胃溃疡。” 李夫人叹气:“现在的年轻人,三餐都太不正了。忙起来忘了吃,胃能不出事么。亏你还是医生,也不懂?” 凌远很珍惜被李老太太数落的机会,他微笑地看着她:“是是,我会注意。” 李熏然美滋滋地喝凌院长的蔬菜汤。李夫人在,凌院长自然没有用处,眼巴巴坐着看李夫人喂李熏然。李夫人对着菜汤研究半天:“小凌啊,你这菜汤怎么做的?我回去也这么做。” 凌院长把配方告诉李夫人,李夫人点头表示记住了。李局长看着那汤头大,他觉得以后的日子危险了。 凌院长拎着空保温桶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发现李熏然做了一个动作。他扬起下巴,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 小狮子耀武扬威地撩他。 欠教育。 凌远拎着桶下楼,一个女人正撞进他怀里。女人憔悴瘦弱,焦急地发疯:“平安,平安?” 凌远扶着她:“您冷静一下,怎么了?” 女人看凌远没穿白大褂,拎着保温桶,以为他是来探病家属:“我儿子,我儿子不知道去哪儿了,平安!平安?” 凌远道:“您别着急,慢慢说,您儿子在哪儿丢的?” 女人一着急,语无伦次。凌远在护士站打电话:“医院里有没有一个走失的小孩子?到处去问问,孩子妈妈急坏了。” 过一会儿护士站的护士接了个电话,笑道:“平安找到了,跟李大夫在一楼玩儿呢。” 女人松了口气:“跟医生玩儿呢……那我就放心了,谢谢医生了……” 凌远起了兴致:“您这么放心医生啊?” 女人笑:“嗨,我有肝病,我儿子平安一出生也有肝病,我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医生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叫冯缈,听说附院的凌院长是肝胆第一刀,就带着孩子来找他,希望能救救平安。” 小护士突然笑道:“这个就是我们凌院长!” 冯缈一听,马上就给凌远跪下:“凌院长!我求您救救我儿子,救救平安!” 凌院长吓坏了,连拉带扯把她拽起来:“您别这样,我们医务工作者当然会尽心尽力治病,您别这样……” 冯缈是个坚强的女人。女人为母则强,她为了儿子什么都无所谓了。儿子一出生就诊断出肝病,丈夫一听就跑了。没关系,儿子还有妈。当妈的为儿子攒钱,但是等钱攒齐了当初的主治医生年纪太大退休了。没办法,那医生推荐冯缈母子来找凌院长,凌院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凌远动容。 他看着枯槁孱弱的女人,问了一个三十多年前就该问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你儿子是拖累?” 冯缈惊奇:“怎么会?那是我儿子啊!” 凌远真心拥抱了这个女人。 “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李熏然很快能出院。凌远突然特别恨自己这个住院日计划,李熏然恢复的不够好,他该多待几天。凌院长就是双重标准,他承认。 出院那天李夫人咋咋呼呼张罗,李局长灰头土脸跟着拾掇。李熏然脱了病号服,换上牛仔裤衬衣夹克,帅得要去拍硬照似的。小护士们有意无意路过他的病房,为了看看李警官。 凌院长站在门口看他,李熏然忍着笑鼓着脸跟他做鬼脸。李局长李夫人看见凌院长又是寒暄,凌院长不忍心耽误他们时间,只好离开。那天下午他发现自己许久不登的微博突然有一条私信:我妈最近稀罕我,等她稀罕够了,觉得我在家碍眼了,我去找你。 小福瑞:妈妈怎么能稀罕够你。 龙老五LI:老太太准备老年人舞蹈大赛呢。我在家她还得做饭。 小福瑞:李夫人多才多艺 龙老五LI:那是,我妈年轻的时候钢琴可棒了。 小福瑞:注意伤口。 龙老五LI:知道啦。 李熏然有点惴惴不安。他在等凌远发火,就像等二楼落地的皮鞋。他知道这次是他不对,凌院长有充分的理由冲他发脾气。如果凌院长发脾气,他只能受着。可是凌院长一直没有发火的迹象。也许是看他做手术可怜?碍于同僚都在?他的父母? 凌院长态度一直那么好。 他的愤怒什么时候来,李熏然心里没谱。 在父母家养了几天,李熏然一切情况良好,可以出门溜达。他打电话问凌院长:“今天礼拜天,你在家吗?” “在。” 李熏然打车去了凌院长家。凌院长在家干家务,洗衣服拖地板,到处是洗涤剂清新的香味。李熏然进门的时候,阳台的床单被风卷着,啪啪响。 凌院长把拖把搁在一旁,慢条斯理摘了手套。李熏然站在玄关,等待凌院长发作。 凌远似笑非笑看着他,小狮子知道自己错了,缩成一小团。他张开手臂,迎向小狮子:“欢迎回家。” 李熏然愕然地睁着圆眼睛。 凌远终于笑了。他张开的手臂坚韧有力,在等着他。 爱一个人,承担他所承担的。 狮子饲养手册 19 第19章 你知不知道,“亦余心之所善兮”下一句是什么? 李夫人最近要参加老年人舞蹈大赛,本城区几十个居委会参赛。本来就斗舞斗得水火不容,为了比赛大爷大妈们都急眼了。李夫人是本小区居委会推举的王牌,最近为了练舞加班加点。不放心李熏然自己在家呆着,带着他去练舞的广场。李熏然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仿佛回到小时候,看见自己年轻美丽的母亲跳舞,又恣意又张扬。 他坐在和煦的阳光里笑。 带着李熏然出门,是件挺有面子的事。高大,优秀,英俊的年轻人,仿佛世界和未来都是他的。然而在李夫人眼里,李熏然还是三四岁那会儿的样子,胖墩墩,软乎乎,抱一抱亲一亲,就笑个没完。 所以就有大妈来问他,小伙子有对象没。 李熏然第一次被问,有点愣。他眨眨眼,不明白。大妈热心: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呐。 李熏然了然:嗳呀,我有爱人了。 大妈不信:你爱人什么工作的啊? 李熏然的笑容既灿烂又骄傲:在医院。 李熏然喜欢爱人这个说法。 这是属于他父母辈的叫法。他的父母那时候不允许浪漫,可是对伴侣却有了最浪漫的称呼。不是媳妇,老公,职务一样各归各位的叫法。是心底最深的缠绵和眷恋,对着第三方骄傲地宣布:看,他是我爱的人呀。 爱人。两个字,微微张开嘴,气息在舌尖缠绕。 李夫人领着李熏然回家做午饭,似笑非笑看着他:“李大警官,我不知道你有‘爱人’了啊?” 李熏然坦然:“那大妈跟你说了啊。” 李夫人道:“你‘爱人’呢?我没看着啊?” 李熏然挠挠后脖颈子:“他……啊,在天上飞!” 李夫人气得拍他:“你要真有‘爱人’给你做饭伺候你,我也省心了!你看看你,我跳个舞还得带着你,苗老地里了!” 李熏然笑嘻嘻:“妈诶,你儿子要老在家里可怎么办。” 李夫人作势抽他:“不许胡说!” 爱人哟…… 李熏然心里叹了口气。 凌远连续值了两个班,白天趴在桌子上稀里糊涂睡着了。凌欢蹑手蹑脚走进来:“哥。” 凌远吓一跳,抬起头。两个胳膊给他枕麻了,垂着。 凌欢是个小姑娘,还有清纯青涩的气息。她没有什么烦恼,世界上有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好的:“哥,爸叫你回去吃饭。” 凌远一顿:“……哦。” 凌欢拍他:“哦是什么意思?爸说你好久没回家了,要回去一趟的。” 凌远道:“……最近医院事多……” 凌欢叹:“其实是许乐山到咱家了,非要请咱爸咱妈一顿,咱妈不高兴,咱爸就说要不就在家吃吧,所以……叫你回去呢。” 凌远垂着手臂愣愣地坐着,看妹妹凌欢的嘴一张一翕,一张一翕,全身一点一点发凉,夹着冰的水从脚往上漫,腿,腰,脖子,恶狠狠地把他淹死。 许乐山。 凌远是讲究科学的人,知道世界上没有报应。要不然许乐山怎么飞黄腾达了呢。他妈妈精神崩溃,得肝病,疯死在医院里。凌教授可怜他,领养他,他是有点高兴的。他规划了自己美好的未来,他能有个家。 然而其实家还是不是他的。凌岳无视他,凌夫人厌恶他,凌欢对他亲近,也只有态度上亲近了。凌教授可怜他,进而器重他,觉得他是可塑之才。凌远其实认为自己不是天才,但是他必须得优秀。然而他越优秀,凌夫人就越恶心他。 更年期的焦躁折磨着凌夫人,她和凌教授争吵,摔东西。她一会儿怀疑凌远是凌教授在外面和野女人生的,一会儿害怕凌远和他亲妈一样会发疯,疯子杀人不犯法,凌教授吃饱了撑的引个祸水回家。 凌远心平气和在屋里写作业。 后来凌远争取了住宿。高中,大学,读博,出国,他基本不回家。凌夫人也生气:你看,栽培半天,人家现在厉害了,认你吗?养不熟! 凌远的确觉得自己亲妈如果没疯没死,不会这样对自己。他还是心平气和,毕竟凌教授一家养他是出钱出力了。该报答还是要报答的。 直到许乐山出现。 他想杀了他。 外科医生杀人容不容易? 凌远昏昏沉沉地,觉得好像一对黑黑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一笑便是……拂苏的春风。 “嗯我今天晚上回去。” 许乐山是个暴发户。他自己也没打算隐瞒这个事实,实际上暴发户是很值得骄傲的,有钱嘛。他坐在沙发上和凌教授大谈生意经,告诉凌教授怎么买股票。凌教授治病救人行了一辈子医,一肚子学问一句话也接不上。凌夫人身上又不舒服,恹恹地坐着,不吭声。 凌岳不在,凌欢实在讨厌许乐山,在厨房里帮忙。保姆祝阿姨一脑门子油烟,还有心思往外探头探脑:“这是哪里来的亲戚?” 凌欢道:“哎呀你别管啦!” 祝阿姨看着许乐山的后脑勺,撇撇嘴。 凌远铁青着脸。许乐山笑着看他:“小远,你搞的那个杏林分部就很好嘛。医疗资源当然也可以用来盈利,国家困难时期给你们戴个高帽,说你们是‘白衣天使’,要你们无私奉献。现在国家不困难了,教育产业化,老师不是蜡炬了,医疗产业化,你们也终于不用架俩翅膀飞了,安安生生回到地上琢磨琢磨自己饭碗的问题吧。吃喝拉撒,谁能脱得了?凌教授你说是吧?” 凌教授一直在摸衣兜。凌远连忙到处找丹参滴丸,凌教授心脏不好,也不大知道凌远在搞什么。凌教授和廖老师是一辈人,心里想的就是兼济天下,没有自己。 凌夫人说实在难受,要回去躺躺。凌远去搀她,被她一把推开。凌远被推愣了。凌欢出来,看见了,去搀凌夫人:“妈您别着急,我帮您,咱回屋。” 凌欢架凌夫人有点吃力,凌远跟在后面护着。许乐山的大嗓门还在聒噪,钱,资本,股票,没完没了。到走廊里,凌夫人转过身来,气咻咻:“你快跟你亲爸回家去!” 凌欢着急:“妈!你干嘛啊?” 凌夫人进屋摔门。 凌欢顾不上凌远,进屋去安抚凌夫人。 凌远站在凌夫人门板外面,长长地,吐了口气。 凌远回家时,已经快九点了。他往楼上看了一眼,没有灯亮。他擂了一下方向盘。他心里恨得发狂,嘴里一股铁锈味。他伏在方向盘上,侧着脸看过去,忽然发现楼道门外站着人。 修长细瘦的影子。 凌远连忙下车锁锁了车门,看见李熏然正站在那里——该死的楼道门口的灯泡又被人拧走了,还特么高尚社区呢——李熏然的眼睛,还是夜空里的星光。 真亮啊。凌远心想。怎么会这么亮?又清澈又漂亮。 “干嘛不进去?” “我想过来,就过来了。忘带钥匙了。” 李熏然快乐地看着他:“我有话跟你说。” 凌远有点生气:“你的刀口根本没有长好,小心一点。要不要跟你讲讲我接过的一个术后一个月刀口崩裂的病例?” 李熏然不气馁:“好了好了,别跟我妈一样啰嗦。快开门,冻死了。” 凌远扶着李熏然慢慢上楼梯,进了家门。凌远大衣还没脱,李熏然很郑重地看着凌远:“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决定来告诉你……” 凌远忽然道:“熏然,转过去。” 李熏然愣了。 凌远伸出手,轻轻放在李熏然肩上:“转过去,求你。” 李熏然转过去,背对着他。凌远轻轻把他推在墙上,不敢使劲,也不能让他转过来。 “别看我,别看我,熏然,就这样。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不了解我,我是个神经病,我亲妈是疯死的,我发过毒誓,熏然,我发过毒誓,如果有朝一日我有自己的家了,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家散了,除非我死。熏然你别转过来,我不敢对你用力但是求你别看我。熏然你再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李熏然趴在墙上。墙面很凉,他破天荒地听见凌院长在他身后语无伦次。这男人声音哽咽发抖,慌张不已。 李熏然伸出右手,按住自己左肩上凌远的手。他抚慰地拍了拍,抓着他的手往下走,摁在自己的左胸。 “这里面,跳动的器官,凌院长知不知道是什么?” 凌院长沉默。 李熏然笑起来:“这里面,都是你。只有你。” 没开灯。两个人在寂静的夜里沉浮。李熏然恍然听见水声,柔软温吞地拂过去,拂过来。凌院长还是没动。 他轻轻揽住李熏然,低头,细细地吻他的脖子。 他肖想已久的脖子。 什么这肌那肌,见鬼去吧。他啃噬一样地亲吻,逼迫李熏然仰着头。凌院长品味着李警官血液的温度。 身后的男人流泪了。 李熏然轻轻挣脱凌院长,转过身,抱住他,上下摩挲他的背,嘴里轻轻地哄:“没事,没事。” 凌院长把脸埋在李警官的颈窝里。 那里又温暖又美好。 李警官心想,这家伙对外宣称自己一米八三,肯定不止! 狮子饲养手册 20 第20章 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 凌远抱着李熏然平息下来。他含混地抱怨:“你衣兜里是什么?硌得慌。” 李熏然爽朗:“哦,我刚路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把牙刷。” “……我家有新的。” “那这把送给你。我也不算空着手来了。” 李熏然躺在床上咔嚓咔嚓啃苹果,凌远慢慢一颗扣子一颗扣子解开他的衬衣,轻轻地松开他的皮带,亲自为他……换敷料。 “组织液还是有渗出,你活动量太大,注意点。” “其实我感觉还行了。” “我这是用碘伏,你不疼,我用酒精或者碘酒抹一下你就知道长没长好了。” 李熏然咔嚓咔嚓啃苹果。 凌院长亲自换完药,郑重地在他薄而纤细的腰上吻了一下。李熏然大笑:“痒!” 他的刀口着实不短。凌院长看着,开腹应该是韦主任,关腹应该是李主任,李主任缝合技术又精进了。 凌远找了全套的新洗漱用品,李熏然去卫生间洗漱。凌远拿着李熏然带来的牙刷:“这我得珍藏起来。” 李熏然鼓着嘴刷牙,半天冒了一句:“定情信物。” 凌院长哭笑不得:“你慢点,伤口别沾水。” 李熏然动了动肩膀,很不愉快:“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洗澡?身上都有味了。李主任告诉我妈伤口不能见水,我连擦身都不行了。” 凌远靠在卫生间门口:“今天晚上不行,刚换敷料。你再忍忍,明天晚上我想个办法帮你洗头擦身。” 李熏然刷牙洗脸洗脚,最后擦脚费了点事。他弯不下腰,得技术性地把腿掰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凌远看他费事想帮帮他,李熏然道:“别别别,我能行。” 最后洗脚水到底是凌远去倒的。 李熏然现在不能跟人同床,比较危险。凌远建议李熏然去睡主卧,他睡客卧。李熏然道:“你怎么突然磨叽了?我挺喜欢客卧的,你那主卧太大,看着不暖和。” 凌院长突然想起来:“你来这里,叔叔阿姨知道吗?” 李熏然幸福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埋在蓬松的大厚被子里,羞涩道:“知道。我妈觉得吧……你是肝胆第一刀,懂的肯定比别人多。所以多蹭着你肯定没错。她觉得我来找你是占便宜了。” 凌远笑了:“咱妈说的对,我的便宜,你可劲占。”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李熏然忽然右手一指他,左手握拳,大拇指朝上,贴在左胸,右手飞快地抚摸了一下大拇指指背。 凌院长半夜又被手机叫起来了。他抓着手机跳起来,担心惊着李熏然,一脚踢到床头柜上,闷声一响。他单脚跳着又痛又想笑,反省自己嘚瑟了,不稳重。 李熏然到底听见了,慢慢爬起来,披着毯子看凌远一通忙活。凌远换衣服换鞋,温声道:“高速路出现连环撞车,附院离得最近伤员全去附院了。我必须赶紧去……你早上别做饭,去买早点买热的,别等我。” “你钥匙拿了?开车别太快。” 凌院长摆了一下手,精神抖擞出门。 附院作为最棒的医院,这样大的阵仗都有点吃紧。凌远在路上调度病床血液,李睿安排人去统计一下最极限可以增加多少床位,有多少住院患者可以提前安排出院。附院从上到下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切合每一秒的时间,高速运转开。 凌院长到的时候打电话问在现场的韦主任:“伤员情况如何?” 韦主任直接从家去的现场,白大褂都没穿,忙得灰头土脸:“重伤就有六十个,因为车祸里有两辆大巴。还有些轻伤,急救中心协调兄弟医院了。” 凌院长指挥住院部的人连夜检查床位,答复增加六十个是极限。一线医生不够,二线医生全部叫来。 然后凌院长打电话给公安局,客气道:“李局长,我是附院凌远。对。是的,高速连环车祸那事。我们医院需要一些警力。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现在人手也不够,都去支援交警。好的,谢谢。” 凌院长旁边的医生互相对视一眼:今天凌院长意气风发啊。 平时的凌院长感觉就是附院这个大机器中的一个部件。不知疲倦,稳妥运行,机械僵硬。今天的凌院长是充电满格活力四射,虽然还是绷着脸,但绷着脸的力度小了。 六十个伤员不是最大的压力,最大的压力是这六十个伤员的家属。急救中心救护车到达,凌院长领着所有医生去接。推床一个一个下来,抢救室留观室装不下,全排在大厅。伤员的家属孩子哭大人叫,孔武有力的揪着医生领子拽着医生袖子:“我家的伤得更重,你先来看!” 医生们焦头烂额的,住院部又闹起来,一个小护士被打了。凌院长正在抢救重伤号,不知道谁认出他是附院的院长,都想去抢他给自己亲人急救,场面几乎失控。王副院长去住院部看到底家属闹什么,再回来一脑门子官司:“家属非要见李主任,拦都拦不住,我去都不行!”凌院长看着住院医给重伤号插管:“李主任怎么了?” “李主任收治的,肠道癌大月份孕妇,李主任建议不要孩子,一家人闹。现在保守治疗,要先保孩子,可是刚刚孕妇宫缩了。” 一边护士大声道:“室颤!” 凌院长顾不了其他:“准备除颤仪!” 王副院长抬头,人山人海。找不到李主任在哪儿。他自己也得投入急救,去护士站打内线:“让苏医生去住院部看看唐萍,得出结论再说!” 急救大厅又闹起来,刚有人要激愤,忽然进来好几个警察。白色基调的医院里进来几个黑蓝制服,扎眼得像是空气被挖了几块下去。刚刚救护车来的时候也有警察,但基本是交警,没进医院。这来的几个是治安警察,背着手跨立在医院里。场面顿时好看不少,激愤的也不激愤了。 苏医生检查了唐萍,护士站跟王副院长报告:“病人在禁食期间喝了中药,并且病人家属说他们还要喝人参汤,补了元气就会好。现在这些中药导致病人肠梗阻,苏医生建议提前剖腹产取出孩子,然后实施肠道手术。” 王副院长冒了一句:“艹他妈。” 凌院长站了一天。危重伤员先在急诊大厅急救,然后分科室去抢救。这一次重大事故市里领导高度重视,已经有领导来医院视察——这又是个麻烦。好处是医院警力增加,终于有了秩序。一天下来凌院长累得眼前发花。 急诊大厅的病人在减少。打扫卫生的大叔发现有个挺腼腆的大眼睛小伙子提着个保温桶一直安安静静地等着。大叔看他不哭天抢地也不骂骂咧咧,不像是伤员家属:“小伙子,你来探病?住院部不在这儿,这儿是急诊大厅。” 小伙子抿着嘴笑,摇摇头:“不是,我爱人在这里工作。” 大叔叹气:“医生是辛苦,你看看这乱的。你得好好疼疼她。” 小伙子笑着点头:“是呀是呀,得疼疼他。” 凌院长做完最后一台手术,一想家里有人等他,顿时心里满起来。他挺有干劲地洗手换衣服,韦天舒在旁边冷笑:“看你这德行,我想起我当年和我老婆谈恋爱了。” 凌院长懒得理他。 “也明白为啥那时候那么多人喊我傻×。” 凌院长还是不理他。 过一会儿凌院长道:“你是不是会点手语?” 韦天舒没精打采:“会一点。干嘛。” 凌院长学着李熏然比划:右手一指韦天舒,左手握拳拇指朝上贴在胸前,右手飞快地摸了一下左手拇指指背。 “我爱你。” “滚你大爷。” “这顿比划就是我爱你的意思,滚你大爷!” 凌院长换好衣服离开手术楼,出门路过急诊大厅,发现小警察抱着个保温桶在和保洁人员聊得热火朝天。 凌院长叹口气,微笑等他聊完。这几天小警察在家憋坏了。 保洁大叔有事离开,小警察抱着保温桶转身正看见凌院长。他很高兴:“忙完啦?” 凌院长道:“干嘛呢。” 李警官大笑:“唉,送饭。” “你……动厨房了?” “没啊,叫的外卖。” “别进厨房,听话。你进厨房我还得担心你没关煤气。” “……” 凌院长领着李警官往停车场走。天都黑透了,李警官抱着保温桶哼歌。俩人上了车,凌院长打开车内灯,打开保温桶:“鸡汤?” 李警官系上安全带:“还热呢。” 凌院长也不讲究,抱着桶灌了几口。他的胃的确需要点热的。胃里热了,心里也热了。 “晚上吃什么?” “我想喝蔬菜汤。” “……哦。” 狮子饲养手册 21 第21章 亲爱的,对不起。 李熏然赋闲许久,到处晃晃。李局长上班下班按部就班,凌院长忙起来天昏地暗,连李夫人都突击准备比赛。李熏然跟个离退休人员似的突然寂寞了。他晃荡到警队,所有人都是那么的……欣欣向荣。 费解离开师父的镇压,很是有点模样了。假模假式走来走去,案情分析,还往白板上写字,看得李熏然直乐。 有同事看到他,很惊奇:“李副队你不是还在休病假?” 李熏然很不在意:“我来看看。” 对方道:“还是要好好养病。” 李熏然笑:“又不是休产假,没事。” 费解分析半天案情,斗志昂扬一转身,突然看见他师父,瞬间破气,整个人塌下来。李熏然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好好干,总有你出头之日。” 被费解聒噪半天的警察们哄堂大笑。 同事们大半是红着眼睛的。熬夜,连轴转,习以为常了。大家跟李熏然打招呼,不敢对他太热情,怕刀口出事。李熏然跟大家说说笑笑,忽然听到小孩子哭声。 他惊讶:“怎么会有小孩子哭?” 一屋子男人都有点尴尬,费解道:“隔壁茶水间。凶杀案,一个男人今天被发现死在家中,现场有他妻子和三岁的儿子,他妻子嫌疑最大。那男的没死之前长期对老婆孩子家庭暴力,所以你知道,十有八九……现在女的被问询,孩子找不到可以托的人,平姐抱来了。” 李熏然道:“那我去看看。” 警局的茶水间比较大,还有沙发,很多女警被二手烟熏得受不了就过来躲躲。李熏然打开门,平姐抱着小男孩坐在沙发上,嘴里念叨:“小可怜儿,不哭了好不好?” 小男孩长得非常小,两只手抱着个皮球。即使是三岁的孩子,长得也小了点。他惊惧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李熏然,吓得忘了哭。 李熏然喜欢小孩子,他见过的小小的孩子们都是古灵精怪,调皮捣蛋,精力永远旺盛的能把大人累死。他没见过这样瘦弱的,脸上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的小孩子,一时之间也愣了。 小男孩抓着平姐的手,瞪着李熏然,使劲憋着抽泣,小小的身子开始剧烈抖动。 平姐叹气:“熏然你来了。我刚给这孩子验过伤,这孩子……嗨。你能不能帮我看着他?队里女警就我一个在,我还有案子……” 李熏然点点头:“姐你去忙吧。” 平姐亲亲小男孩的脸蛋:“亮亮让这个叔叔来看着你好不好?他很好说话的,待会儿让他给你买棒棒糖,阿姨得去忙了……” 小男孩瑟缩着看着平姐起身离开。李熏然侧身给平姐让道,然后又站回来,想打招呼,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烦躁地舔舔嘴,伸手想耙头发。小男孩本来是站在沙发上,他一抬手,尖叫一声坐倒,他手里的小皮球掉了下来,蹦蹦跳跳弹到李熏然脚下。 李熏然没在意。 他愣愣地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在哭,他狠狠地瞪着李熏然,像没有牙齿和利爪的野兽幼崽。惊慌失措,孤立无援,满目仇恨。 他恨李熏然。 他恨所有成年的男人。 长久的家庭暴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的殴打,被扯头发扇耳光拳打脚踢的女人,还有被一脚踢到墙角的幼童。 每个“家庭暴力”,大同小异。 李熏然觉得心里冷。 他实在弯不下腰,于是跪在地上把球给捡起来。整个动作对他来说缓慢且艰难,但是他必须做。小男孩缩在沙发边上,他以为李熏然要打他,他以为每个成年的男人都可以随意踢打他。 李熏然一手拿着鲜红的小皮球,一手捂着刀口,轻声道:“叔叔给你球,好不好?” 他轻手轻脚,缓缓地走向小男孩。小小的孩子抱着自己的腿往后缩了缩。李熏然把小皮球放在他面前,举起双手慢慢往后退:“叔叔……不碰你,你不要哭,好不好?” 凌院长忽然接到李警官的电话。李警官从来不在他上班时间打电话,怕打扰他。凌院长以为出了什么事,李警官在电话里声音很怪,有点变调了:“老凌,我想带一个孩子回家吃饭行吗?” 凌院长笑了:“行啊,你亲戚家的?” 电话里的李警官顿了顿:“不是……” “带回来吧,孩子多大?爱吃什么?” 凌院长听见电话那边的确有小孩子抽泣。他叹口气:“小李,我跟你强调一遍,像你这种外伤,特别是伤了肝脏,必须绝对休息。你又跑去警队了?李主任给你开的药你按时吃没?休息不好转氨酶又上去了。” 李警官似乎笑了一下:“啊……我没忘呢。你放心。” 凌院长刚想说什么,护士长跑来很焦急:“院长,急救中心来电话,咱院的李大夫被人捅了!” 凌院长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还打手机,脱口喊出来:“哪个李大夫?” 护士长道:“李睿啊!救护车正往这里赶呢!” 李熏然听见凌远的声音,又笑笑:“你快忙吧,我挂了。” 凌院长连忙道:“我待会打给你,我先看李睿。” 李睿的确给人捅了。刀尖断在腹腔,情况比较复杂,要命的是之前他刚吃过东西。跟着他的是小郁大夫,凌院长巴结资本家的铁证,吊车尾的成绩都能进附院,凌院长特批。凌院长没心情搭理她,和韦主任一起调了自己的手术时间,所有手术安排全部挪后,最好的资源往李睿身上砸。 这样一来很多病人得等得更久,排表护士提醒了一下凌院长。凌院长冷笑:“我凌远心里,病人和病人从来不一样。” 凌院长和韦主任全力抢救李主任。断了的刀尖有两片,离腹腔主动脉特别近。得亏是凌院长主刀,稳妥地拔了出来。 抢救了几个小时,李睿被推出来的时候凌院长和韦主任低声交谈,韦主任嗯了几声。 没想到李睿有意识,听进去了。 凌院长亲自给李睿管床,守着他。李睿的意识恢复很快,他糊里糊涂伸手要扯眼上的纱布。凌院长拍他的手:“你现在头部有血块,影响了视力。但并不要紧,很快就能吸收。” 李睿放下手,语气飘忽:“凌院长?” “嗯。我和三牛救的你,我现在亲自给你管床,请问还有什么不满。” “……你手没抖?” “没有。” “啧。” 李睿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直挺挺地躺着。一会儿像是很冷静地跟凌远和韦天舒聊天,一会儿又胡言乱语。清醒的时候要求把小郁大夫调来给他管床,糊涂的时候抓着韦天舒的手问他自己是不是腹腔感染了。 再后来,干脆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好在折磨得不久,睡了过去。韦天舒坐在他旁边难过,他抢救那么多人,从来没感觉。直到有一天发现躺在他手术刀下的是李睿,他竟然慌神了。 “院长,李睿刚刚在喊疼。” 平姐忙得筋疲力竭,还想着亮亮。把亮亮托付给个啥也不懂的大小伙子真的没有办法,李熏然身上还有伤。警力永远不够,人手永远不够。她叹口气,两天没睡觉脚底打飘,飘着去超市买了很多零食糖果带回警队。 天已经很晚了。李熏然还是没走,他坐在沙发上,小男孩枕着他的腿,躺着玩皮球。这个小皮球是小男孩从家里带来的,很可能他再也回不去。李熏然低头看他,语气柔软地跟他说话:“亮亮困不困?” 小男孩抱着小皮球,蹭蹭他的腿。 平姐笑了:“我生养过的还不如你呢。中午吃饭没?” 李熏然拍着小孩的背:“我们俩吃过了,叫的外卖。” 平姐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熏然用眼睛问平姐,平姐艰难地点点头。 李熏然轻声道:“我带他回家行吗?” “联系到孩子的姑姑了。快要到了。” 孩子的姑姑是个司空见惯的另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女人。绷着脸,没有笑意。她看亮亮的眼神里没有亲昵,冷静地计算多养一个孩子要花费多少。本来快要睡着的小孩慌张地看着自己陌生的姑姑,又看这个温柔的叔叔。 亮亮的姑姑没劲抱他,领着他几乎是拖着往外走。小孩使劲看李熏然,不肯走。李熏然跟上去,拽住那女人:“您好,您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凌院长鞠躬尽瘁伺候好李主任,这才想起来李熏然想带个孩子回家的事。他打电话问他:“孩子呢?我下班了,一起走吧?” 李警官轻轻叹气:“今天不行。过段时间吧。” “嗯。我一会去警队接你,咱俩去农贸市场买两只鸽子回家,我今天听陪床的家属说做手术过后要吃鸽子,刀口愈合以后不痒。听说挺管用的。” “唉。” “你等着我。” 狮子饲养手册 22 第22章 一个家的温情与温暖,都来自于厨房。 凌院长开着车载着李警官跑到城郊去挑鸽子。天差不多黑透了,农贸市场依旧人声鼎沸。凌院长笑着说,自己刚从美国回来那阵儿最不习惯的就是晚上八点之后竟然有夜市,还有就是总是在礼拜六之前去超市屯好东西。 凌院长在前边开道,大冷天脱了外套挽着衬衣袖子跟小贩吆喝,李警官紧紧跟在他后面拿着手机现查怎么挑肉鸽。凌远很怕有些不长眼的撞到李熏然,本来不打算让他下来。李熏然耙耙头发:“好歹我在警校自由搏击擒拿格斗都是拿过名次的。” 凌远打量他一眼,心想你那一届普遍营养不良吧。 市场太热闹,不大声吆喝摊子后面的小贩都听不清你说什么。凌远彻底放了菁英的架子,一面伸手护着李熏然,一面亲自下手去笼子里抓鸽子。 等他挑好两只,看着小贩现杀了:“你要不爱吃鸽子肉没关系,多喝点汤。我发现你挺爱喝汤水的。” 李熏然拿着手机站在凌远的防护范围内:“知道啦知道啦。李主任怎么样了?要不要也喝?” 凌远笑笑:“他现在连水都不能喝。等他能喝了我再给他炖。” 收拾了鸽子,李熏然跟着凌远回到车上。天很冷,李熏然在羽绒服里瑟缩一下。凌远发动车子:“开空调吧?” “别了,赶紧回家。” 凌远进家门就直奔厨房,李熏然动作迟缓跟在他后面,慢慢地换鞋,换衣服,洗手。凌远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生龙活虎,又洗又切,忽然又到处找葱。 这房子他买来不久。当初是打算有个窝,买了也没上心,交给装修公司设计装修。钱的确花得不冤,哪儿哪儿装修都挺好,厨房里连调料盒都备齐了。搬家那天凌远下了锅方便面。 当开火立灶了。 然后这地方的意义在于,他下班又不值班的情况下,睡个觉。 明明暖气挺足,空气却永远凉浸浸。 直到李熏然来了。 到处热闹起来。温度热闹了,空气热闹了,厨房也热闹了。鸽子上锅炖的时候,热闹的水蒸气扑到窗上,滚成水珠,欢快地往下滑。 燃气灶天天得开,凌远调着火苗大小,暖和的带着肉汤香味的热气温柔地拥抱了他。 今天下班他就往外冲。王副院长跟他到招呼,问他干嘛去啊。凌院长笑了笑。 “回家啊。” 李熏然包着大被子坐在沙发上,举着凌远的平板划拉。凌远从厨房探出头来:“等急没?洗手吧。” 赵忠祥的声音悠悠然飘出来:“非洲热带草原上的雨季过去了,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时候……” 李熏然憋着笑,大眼睛狡黠地看着凌远:“大院长,你是不是搞错种了?被人坑了?” 凌远往餐桌上摆碗:“李警官,摆正你的态度,你这是人民警察说的话吗?” 李熏然用手接着划拉,惊奇道:“你这里下的全是狮子相关的啊?” 凌远嗯了一声:“洗手,慢点别滑到。” 李熏然露出半边脸:“你真喜欢狮子?” 凌远用鼻腔的气声笑了下:“我爱狮子。快洗手。” 李熏然慢慢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手。凌院长把炖锅端出来搁在隔热盘上,跟一步一步蹭进来的李熏然道:“你多喝一点,汤争取都喝了。” 李熏然看他急急忙忙的:“你干嘛去?” 凌远往卫生间走:“我准备你擦身的事。” 李熏然长出一口气:“谢谢,我起码要洗个头,太痒了。” 凌远就炖了一只鸽子,李熏然解决很迅速。凌远在客卧床上铺了毛巾,小凳架起脸盆,让李熏然横躺着,脑袋悬空,他提着壶冲洗。这倒是不难,医院里演练过了。洗完头要擦身上,凌远开了浴霸,给李熏然细细贴了一层防水胶布,再让他自己用毛巾捂着。李熏然光着坐在卫生间里,被凌远摆弄着,忽然觉得有点丧气。 凌远早看他里里外外了,原因跟自己想的差距太大,和情爱又没啥关系。凌远给人做手术,天天看着都是一样的。 凌远兑了热水用毛巾给他仔细地擦。许久不洗澡,一着水泡起死皮,更难受了。李熏然沮丧地感觉着凌远在帮他搓灰。 凌远绷着脸一丝不苟地给李熏然搓背。他力度适中均匀,搓得李熏然皮肤发红。脖子,脊椎,两边漂亮的蝴蝶骨,水流缓缓地流下去。凌远可以数出人体的每一块肌肉骨骼每一根大血管,然而他现在理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爱人的身体。 胳膊,手,腰,腰好细。凌远盯着李熏然的腰,又亲了一下。李熏然给痒得微微激灵一下:“你怎么非得亲我痒痒肉……” 他回头,被凌远的表情吓一跳。 对男人来说,对爱人肉体的崇拜与渴望,就是爱情。最原始的两种欲丨望。吃,维持生命,性,也维持生命。 这么多年了,男人也没进化好。 李熏然转回去,不沮丧了,挺得意。 因为他对凌远,是一样的。 “小王八蛋,别撩我。” “切。” 狮子饲养手册 23 第23章 小孩子不要轻易试大人的游戏。 黑暗。 凌远觉得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面前。他有点奇怪。做梦? 厚厚的黑暗四下裹着,凌远觉得自己泡在黑夜里,像标本。他好奇……在黑夜的对面站着。——他发现熏然坐在不远处。 熏然? 凌远上前去,自己面前当了层玻璃隔板,无论自己多努力,怎么也过不去。 凌远有点着急。他精密的脑袋告诉他,现在在做梦。但在梦境里,他也不允许熏然孤零零一个。他连踢带打,冲不过去。 他看见熏然垂着头,双手反绑,坐在椅子上,毫无生命力。 在没顶的黑暗里。 熏然嘴唇干得龟裂出血。他闭着眼,全身轻轻颤抖。极度缺水,李熏然在昏厥与不昏厥之间。他反绑的双手肿胀,绳捆的痕迹糜烂溃疡,他不懈地挣扎。 ——熏然? 凌远觉得自己站在幕布前面,黑暗里放了一场电影,自己的愤怒和幕布里面的人毫无关系。 求你给他喝口水。凌远的愤怒变成乞求,他甚至找不到谁关了李熏然。他在原地打转,愤怒激得他停不下来。 他看见李熏然被人踢翻在地。 怒火如岩浆爆发了出来。 凌远把自己气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做这么个梦,他看见熏然挨打,挨饿,挨渴,他毫无办法。胸中的愤怒燃烧到他清醒,凌远下床原地转圈,呛得他咳嗽。 这只是梦。 凌远转了七八圈,平息了怒火。他想撕了虐待熏然的人,又觉得荒谬,是梦啊。 凌远悄悄打开门,慢慢地溜进李熏然的房间。 李熏然睡的正香。 他裹着被子,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舒适的气息和缓绵长。李熏然并不打呼噜,睡觉都轻轻的,生怕惊扰人一样。 凌远看见梦里人浸在月光里,像浮在宁谧的海面上,他听见柔和的海浪声,在血液的深处层层起伏。 感谢月光。 第二天凌院长精力充沛。他准时上班,查看日程,查房,应付该应付的。最近院长活得愉快,让医务工作者们有点猜疑,难道凌院长恋爱了? 凌远路过住院部,被一个姑娘撞了一下。 凌远扶着她,在缭乱的长发里认出她是李睿的媳妇儿……姑且这么说。许姑娘很漂亮,但总是慌张张的,全是心事。凌院长对她印象不错,他希望她能好好照顾李睿。许姑娘双目含泪看着凌院长,慌慌张张欲言又止。 “来看李睿?他挺好的。”凌院长不得已:“你怎么了?” 许楠咬着下唇,僵硬地笑:“凌院长。” 凌远道:“你……不舒服?” 许楠眼睛红肿,全身微微发抖:“没,没事。” 凌院长实在不想为难她,只好道:“李睿很想你。” 许楠点点头。 李睿陷入某种言情剧情,全院都知道。凌远尴尬,结束了谈话,去李睿房间里查房。 李睿昏昏沉沉。他闭着眼,躺在床上。小伙子结实而英俊,年纪轻轻就是主任医师,凌远奇怪竟然会有人犹豫地爱他,而不是奋不顾身。 李睿在说胡话。 他拉着韦主任,很认真道:“我是不是腹腔感染?需要二次手术?并发阑尾炎?你和凌院长讨论我的手术情况我都听见了。” 小郁大夫在纸上写:他很久没睡了。 凌远只好安抚他,一边让人给他打了镇静剂。李睿终于睡过去,凌院长和韦主任商量李睿的病情。 韦天舒很恍惚。 他早上直愣愣地在门诊部走,被同事拍了一下:“三牛干嘛呢?” 韦天舒慌神:“我好像看到廖老师在查诊……” 同事一激灵:“别瞎说!” 韦天舒少见地真不再说话。 他甚至不愿意面对凌远。 “我知道现在情怀是个贬义词。”曾经在大山里放牛,被廖老师带出大山并资助日本留学的韦三牛困惑道:“当初老主任带着我们,在这里治病救人……凌院长是对的,经济时代么。问题是既然经济时代情怀是垃圾,我在这里干嘛?不如去私立医院啊?” 附院已经有两个资深妇产科医生跳槽到温宁医院。私立医院不用半夜爬起来,不用被人套着医德的枷锁,医疗资源光明正大地向资本倾斜,穷鬼不用妄想,也不用医闹。 没钱谁理你。 凌远站在走廊的一端,韦天舒慢慢走到另一端。他默默地看着凌远,转身离开。 凌远下午去查李睿房。李睿终于和许姑娘和好,两个人握着手,你侬我侬说情话。凌远僵着走进去,一切指标正常,查完了,瞄了躺在床上的李睿一眼。许姑娘实在漂亮,长发铺在背上,散落在李睿身上。可惜李睿无福消受。 凌院长爱李睿,毕竟是他的骄傲么。美人在侧,李睿四仰八叉插着导尿管…… 哎哟。 熏然的刀口理论上来说怎么也得三个月后才能剧烈活动。李睿干脆自己就倒了。 自己和李睿谁更倒霉? 凌远用他那绝对豪华配置的大脑在一秒钟内思绪翻滚。 肉体。 哭泣的眼睛。 修长的手指。 凌院长脑子翻滚完了自我批评一顿: 污! 然后凌院长一身正气地下医嘱,许姑娘温柔地听着,凌院长却想,家里那个不省心地干嘛呢?注意刀口没? 李熏然也忙。他从父母家里带了警服,慢慢地换上。他端正了帽檐,慢慢地去了亮亮姑姑家——菜市场理发的女人。连哄带吓,告诉她好好待亮亮。凌院长回家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年轻警官站在家里,制服笔直端正,帽檐的阴影下是双美丽却如鹰的眼睛。 萧萧如松下风。 凌远脑子里冒出这一句,他微微一笑。 小孩子不懂事。他似乎在玩一个很有趣的游戏,用自己的美推涛作浪,招惹一堆火。凌院长鞋也没换,站在玄关。李警官制服笔挺,站在他面前,微微翘起一端嘴角:“好看吧?” “亏你自己能换上。” “我妈给我换的。我脱不下来了。” “我帮你?” “好呀。” 凌远帮李熏然脱了制服上衣,帽子,李熏然轻轻道:“我把新发的一个月工资都给了亮亮姑姑。这钱肯定用不到亮亮身上。但我能买他姑姑对亮亮一个笑脸吗?” 凌远轻轻拥抱他:“能。” 脱了上衣,该是裤子。凌远解李熏然的皮带,李熏然用修长的手指抚摸凌远的脸。他喜欢凌远的脸,也喜欢他魁梧的肉体。李熏然手指头在凌远脸上点点戳戳,突然被凌远叼住。 李熏然卡机了。 凌远也爱吸烟。老烟枪眯了眯眼,用烟瘾上来焦灼渴望的眼神冷冷地盯着李熏然。他半蹲着,仰着头,李熏然仍然被他镇住——他用牙齿,轻轻磨着李熏然纤细的手指。 宛如叼烟。 牙齿轻咬,嘴唇轻嗦。缺了尼古丁,只有爱人完美肉欲的手指……李熏然触到了凌远的舌头。 李熏然这下真的傻了。 吓傻的。 凌远是最精密的机器,最完美的天才,最可敬的院长。他冷峻,稳重,自持,可靠。 可他竟然有情欲。 他澎湃的情欲简直要淹没熏然。 李熏然僵硬地微微战栗。凌远解开他的皮带,站起来,依旧叼着他的手指,含混不清地笑道:“小孩儿,我说了,不要撩我。” 等你伤好。 狮子饲养手册 24 第24章 其实诗经在它的年代里就是大白话:哥哥你还不来?哥哥我想你。 凌院长要去美国考察十四天。这个决定很早就有。他野心勃勃地想改变现状,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当凌远展望未来和希望的时候,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和许乐山有着同样的表情。 茶几上放着一只不大的旅行箱,李熏然坐在沙发上往里填东西。洗漱用具,内衣内裤,衬衣,外衣外裤,备用西装,一次性雨衣,拖鞋布鞋。凌远负责把自己想带的东西运到沙发上,然后等着看李警官慢条斯理码进箱子里。 “你……挺会弄的。” 李熏然得意:“别看你出过国,论出公差我们当警察的经验谁比得上。上回我们跟着武警去云南……”他话头一顿,压了压嘴角。大概涉密,凌远也不问。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现在有个人给他收拾旅行箱,这体验让他觉得新奇。 “我不在家,你去咱妈那儿住吧。”凌远忽然道。 “为啥啊?” “我不在家你吃什么。” “叫外卖啊。” “……那个应应急。还有你千万听话,别进厨房,我担心煤气。” 凌院长我遇到你之前的二十八年也活过来了。李警官鼓了一下脸,表示他同意。 李警官的面部表情肢体语言都很丰富,各种高难度的都有。通常一个代表一种意思,但偶尔也会有借代和单词组合。凌院长观察他很久,把这套鬼脸语言系统揣摩地炉火纯青。比如李警官的笑,都是大笑,张着嘴前后摇就要比张着嘴往后靠开心一个LEVEL。最顶级的是笑得出溜下去,这个不大常见。 “可是我回家我妈就让我去相亲。” “……哦。”凌院长抬手耙头发,耙了半天愣住,这个动作似乎不属于自己,幸好李警官专心致志收拾箱子,没发现。“那也……没事儿,你就权当出去跟人聊天了。” “我要被相中可怎么办。”李警官扬起一边眉毛,超级得意:“我条件这么好。” 小狮子自我感觉良好地甩甩尾巴,眯着眼冲他得意。大草原的天是清朗的天,阳光亲吻小狮子的脸。小狮子就打了个哈欠。 自己当初还搞了个“疗程”,什么一期二期,还有预后,除了一期,都没用上。计划比变化快,老天可能终于同情他了,事情竟然是往好的方向变化。 这个人,正坐在他的家里,给他收拾旅行箱。 “成功!”李熏然把被塞得整齐壮实紧紧一大块的旅行箱盖翻上来:“你把盖子压着,拉上拉链。基本的我都装好了,你到美国缺什么现买吧。” 凌远压着箱子拉上拉链,放手里掂掂:“倒是不很沉,可你塞这么紧我到美国打开塞不回去咋办。” 李熏然翻个白眼。眼睛大,翻白眼的效果特别好。 凌远去机场,李熏然想去送他。凌远在他身后搂着他的腰:“你现在老老实实呆着比什么都强。” 李熏然发现凌远喜欢这个姿势。格斗术上来讲叫后抱腰,重心被制住,攻击力低的人很容易被制服。他叹口气,只好让凌远抱着:“前段时间我特别容易困,现在精神了。所以我术后恢复挺好。” 凌远,闷笑:“要不你跟着咱妈跳广场舞吧。” “起开。” 医院的车凌晨来接凌远去机场。李熏然检查了凌远的证件银行卡外币胃药,凌远穿上外套换上鞋,站在玄关和穿着居家服的李熏然道别:“等我回家。” 原来我真有说这句话的一天。 凌远想。 凌远十四天的行程排的很紧。好几家医院,到一个地方就打卡一般发一条微博,汇报今天的行程,早上干嘛中午干嘛下午干嘛。李熏然凌晨醒过来看微博,凌远那里正好下午两点,汇报了中午吃什么。然后加一句:不咋样。 凌院长出差第一天,李警官什么感觉都没有。凌院长出差第五天,李警官百感交集。 早上起来觉得凌远在厨房准备早餐,或者出去买早点刚进门。中午都不在家还好点,晚上老觉得凌远躺在主卧,随时一个电话把他搂到医院去。 李熏然在客卧睡不着,懊丧地慢慢坐起来,耙耙头发舔舔嘴唇,很烦恼。他披着毯子摸黑进主卧。窗帘只拉了一层纱,月光清水似的流淌在李熏然的脚面上。他坐在主卧床边,愣神。愣了半天没有挤出一点明月皎皎照我床的愁绪。也可能有,但是李警官挺爷们的内置系统不能识别。 李警官放弃,一撩被子,裹着毯子整个躺进去。凉气让他瑟缩一下,但很快温暖起来。他左右滚滚,把自己包好了,睡觉。 ……睡不着。 李熏然缩在被子里看手机,凌院长大概在忙,没有更新微博。李熏然作为刑警出国比较麻烦,所以也没真的出去过。然而也沾不到凌远的光,凌远根本不拍照。 李警官把自己想象成老北京鸡肉卷,到处卷的妥妥当当,然后稀里糊涂睡着了。 凌院长出差第九天,李警官晃荡到警队。他坚决不同意去相亲,谁劝也不行。李老太太告诉他,要么去相亲,要么别回家吃饭。李警官心想我能找不到饭辙吗?吃食堂呗。 警队里在讨论一起凶杀案。市里领导高度重视,因为竟然是枪杀。现场找到子弹壳,装在证物袋里,李熏然拿过来一看,很自然道:“仿的是.45 Winchester Magnum 弹药。” 技术鉴定部门刚送来报告,上面还真是这么写的。李熏然也没看报告,笑道:“仿制的人手艺不错。不是正品,你们追查枪支会挺难。”他修长的手指把子弹壳转了一圈:“我提供一个思路。仿制的人用心程度极高,不是黑市里土弹药那么简单。这么大的子弹,让我想起灰熊温彻斯特马格南手枪。如果仿制的人连枪一起配套仿制的话,灰熊这种沉重后坐力强悍的枪一般臂力用不了。持枪者应该是个男人。你们看到现场如何?一弹致命?” 费解道:“师父,被害人一枪致死,干净利落,现场也没有什么慌乱的痕迹。” “一个不是有射击爱好就是有打猎爱好的男人。”李熏然靠在转椅上,修长的手指贴近嘴唇:“射击爱好倒好说,国内能打猎的人都不是低等阶级,你们麻烦大了。” “当然,都是我推断。”李熏然放下子弹:“比如说看子弹推断枪其实不靠谱。但作为爱枪的人,子弹怎么会用错。”他微微地坏笑:“我就绝对不会。” 哪怕是仿的。 李熏然一直睡着主卧。这几天小杨树缺阳光,叶子都打蔫,所以睡得都挺早。凌远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床上搁着一只巨大的……老北京狮子卷。 应该挺好吃。 凌远吞咽一下。他上去拍拍他:“熏然?” 李熏然脑袋埋在被子里,只有呆毛翘在外面。他迷茫地伸出头,看了凌远半天,又闭上眼想接着睡,忽然发现这不是在做梦,立即清醒,睁着大眼睛看凌远:“你回来了?” 凌远哭笑不得:“回来了。” 李熏然大大方方地依旧躺在凌远的床上,也没一点羞涩:“欢迎回家。” 凌远道:“我先洗个澡。” 李熏然表示他随意。 “然后我得睡一会。” 李熏然在床上蠕动,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凌远无法,只好去洗澡。 洗出来,吹头发换内衣,李熏然在床上睡得很香,没有醒的意思。凌远去客卧把李熏然的被子搬来,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躺下——李熏然似乎睡得很沉。 可是他耳朵红了。 凌远看着天花板出神:“咱俩,算同床共枕了吧。” 李熏然没反应。 凌远笑道:“千年修得共枕眠。” 李熏然还是没反应。 也是小别的思念容易让人不理智。在机场等飞机时凌远突然注意到来来去去急急忙忙的人群。机场那么热闹,可是谁都不认识谁。邂逅,相遇,多么不容易。 凌远轻声道:“真有前世,你说咱俩认识么?千年以前咱俩有缘分吗?” “一千年前是北宋。我觉得咱们的缘分肯定更久远,不止一千年。宋,往前五代十国。五代十国往前是唐,唐往前是隋,隋往前是南北朝……” 李熏然动了一下。 凌远伸手,隔着被子揽着他。他吻了吻他红透的耳朵:“我们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呢。” 李熏然缩了一下。 也许真有前世,许多前世。有缘无分,有分无缘,兜兜转转。时光太长,历史太久。两粒渺茫的尘埃,一错身,便再也不见。 李熏然伸手,握住自己腰上凌远的手。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咱俩现在躺一张床上。” 凌远低笑,笑声在胸腔里共振。 “对,想那么多干嘛。”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呼吸慢慢变得悠长。 好梦。 狮子饲养手册 25 第25章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第二天礼拜天,凌院长很坚决地让自己休了个周日。早上起来发现李熏然一头扎进他怀里,不知道梦见什么,呵呵乐。身上的被子被蹬到地毯上,睡衣太大所以上衣翻起,露出瘦薄薄的腰。凌远仔细观察了一下,肚子上没敷料了。非常长的一条疤,蜈蚣一般咬着李熏然。凌远叹口气,把衣服给他拉下去。李熏然觉浅,凌远一动他便惺忪地睁开眼。 “早上好啊。”他笑着说。 “敷料拆了?” “我去医院看李主任了。李主任视力恢复的不错,给我检查了一下,说可以不用贴东西,并且可以洗澡。淋浴,不能泡澡。”李熏然皱了下鼻子:“所以昨天我理了个发,痛快洗了个澡。” 李睿自己恢复得也不错,手背上吊着点滴披着病号服趿着拖鞋脑门上缠着绷带,语重心长嘱咐李熏然出院也要保证遵医嘱,饮食注意按时吃药,看着特别令人感动和……搞笑。 凌远捡起被子给他搭上,李熏然伸出手指抓抓脸:“不是去十四天?这刚十天吧。” 凌远重新躺下,他决定珍惜小狮子躺在他身边的机会:“不到十天。九天。” 李熏然懒得算时差:“哦……着什么急,那么赶。” 凌远揉揉他的头毛:“怕你被相走呗。” 李熏然爽快道:“这几天我吃食堂。我妈说了,不去相亲就别吃她做的饭。”他还是困,嘟嘟囔囔,语气轻快又无心。 凌远顿一顿,没有说话。李熏然又睡过去。他觉得自己精神越来越好,实际上还是容易累。出院前的检查,转氨酶略高,肝功能恢复的不错但毕竟损伤太厉害。 命悬一线。 凌远不怎么愿意回想那天的事,枕着手臂侧卧看着李熏然。他闭着眼,睫毛长长地垂着,看上去难得的乖顺可爱。凌远觉得这么看上一天也可以。 李熏然没忍住,闭着眼笑起来。 凌远捏他的耳垂。 李熏然突然睁开眼,盯着凌远。凌远心虚,收回手指。李熏然漂亮得眉目端详着凌远,细细地打量他,简直是在审讯。 凌远不自然地打算翻个身,李熏然支起胳膊,趴着看凌远,离得太近,呼吸轻轻拍在凌远脸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下移,停在凌远嘴唇上。 凌远嘴唇不薄,可是很有形状,凌厉完美的菱形。李熏然用手指捏了捏,又捻了捻。凌远端着架子活了三十多年头一次被人玩嘴唇,呆滞了。猫科动物好奇心旺盛,逮什么玩什么。 小狮子用修长的手指摩挲半天,低头吻了上去。 他啃凌远的嘴唇,整个上半身覆了上去。凌远重启完毕,发觉李熏然是很正式地想和他接吻,并不是为了玩。他用舌头舔他的牙,想让他张开嘴。 凌远以前抵触接吻,他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交换唾液。 现在他搂着李熏然的腰,翻过身把他压在床上,粗暴疯狂地入侵身下人的口腔。 看上去就像他在撕咬熏然。 凌远抓着床单,脑中暴躁地滚过一切下流的和操有关的脏话,滂湃地几乎冲口而出。他知道自己旺盛的情欲在血管里燃烧。 凌远眼睛都红了。 李熏然扯开他的睡衣前襟,在他胸前一顿乱亲。俩人没有章法,像两头发情的野兽纠缠在一起。凌远装习惯了,李熏然倒是白长个风流公子的脸,他俩同时发现对方的技术竟然如此糟糕。 凌远压着李熏然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啃。李熏然大喘气,接吻的时候被凌远闷得咳嗽。脖子,肩,胸腔,凌远喜欢李熏然身上的皮肤,温热柔软,洁净健康,有种活力与魅力的气味。凌远往下吻,吻到腹部,看到那条蜈蚣一样的疤,一盆凉水就浇下来了。 凌远低声笑起来,趴在床上,捂着眼睛。他从指缝里看着李熏然,咬牙切齿道:“小王八蛋,我恨不得一口咬死你。” 李熏然挑衅:“那你来啊?” 凌远的声音,是裹挟着醇酒的春风,又危险,又沉醉。他压低嗓音,气流变得深不可测时,就像是在威胁:“你现在不能剧烈运动。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真的为你好,那天我就让你明白‘剧烈运动’到底有多剧烈。” 凌远下床去卫生间,李熏然气得捶床。 凌远把自己收拾停当,李熏然还躺在床上,裹成个卷子,拒绝交流。凌远看他一眼,默默去厨房准备早饭。 小孩儿,我是希望你有后悔的机会。 李熏然郁闷持续到早饭,早饭过后就想开了似的,坐在客厅看电视。他以前喜欢盘着腿,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垂足坐着。凌远在家到处转一圈,惊讶地发现倒也不怎么乱,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电视里放探索发现,说是南京发现的大墓正在抢救性发掘。李熏然爱看这个,特别热情:“老凌你来看,好像是南朝哪个皇帝的。” 气儿看上去消了。 凌远坐在他旁边削苹果,这事儿闹挺大,他没去美国之前就已经挺多说法的。墓葬占地面积非常大,极有可能是皇陵。根据风格格局之类的初步判断,大概是南北朝时期。有说法说是南朝萧梁皇帝墓葬,毕竟当初金陵是萧梁的首都。 凌远削好苹果递给李熏然,李熏然接过来咔吧啃了一大口。凌远叹气:“你要真想啃就直接啃我,苹果惹你了。” 李熏然没搭理他。 纪录片里南京博物院的院长亲自主持发掘,老先生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他绕着大墓走两圈,随手就给记者指了几个盗洞。 “这几个盗洞很新,技术比前边那些好很多。现在就担心墓内情况如何,被破坏到哪个地步,剩下的东西能不能判定墓主人身份。” 院长木着脸,习惯了一样,只是嘟囔一句:“希望别被破坏太狠。” 李熏然盯着电视,很紧张。考古工作者清理封土,盗洞的一角显露出来。所有考古工作者心里一沉:盗洞打穿了。 最坏的事实颇打击人:这座陵墓是空墓。中国历史上大墓不少,但是逃脱被盗的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被盗空了。”老院长抿了抿嘴:“墓前的石碑石兽全都已经不见,希望等下能清理出墓志铭,壁画,或者书册之类的。但是因为盗洞打穿,文物脱离饱水状态接触氧气,一些易腐败的文物没希望保存下来了。比如衣物,竹简,纸张。” 李熏然很难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空空的大墓,像一座寂静的城。 凌远捏捏他的脖子:“你难过什么。” 李熏然摇摇头。 墓室清理,探方挖掘,都在进行。墓葬内随葬品所剩无几。木制的椁室塌了一边,几吨重的巨木板斜着滑下来。工程队把木板吊起,木板下面竟然压死了个人。被木板当头砸下来再一搓,一整团骨头,稀烂。 南朝时期比较重视棺椁,都是整根整根的巨木制成,有些木料结实的不输铁器。 开棺盖的时候考古人员都很紧张,这是最后的希望。木制椁室外面有劈砍削凿的痕迹,但似乎只穿了椁室,没达到棺内。起重机一块一块将椁室拆开吊走,内棺显露出来。 “这种漆画在南北朝时很盛行。基本上描述的是升天成仙的内容。当然只有贵族可以用,等级也很明确,像这种朱雀相迎的花纹只有皇族能用。”老馆长语气平淡:“萧梁的帝陵已经发现好几座,大都被盗,或者干脆在当时就被敌对方给砸了。” 内棺盖被撬开。墓主人尸身朽尽,勉强有些衣物的残片,考古工作人员马上开始清理。墓主人棺椁内相当简朴,随葬品并不奢侈。一些鸡头壶,酒具,茶具,保存尚算完好。竹简基本只剩遗迹,大量刀剑皮甲,军旅用具。旁白道:“墓主人的随葬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生前。这些刀剑,令人觉得比起皇族,墓主人更像一个将军……’ “萧梁的皇帝能打仗的不多。热衷军事又有指挥天才的只有一个。目前我们推测是他,但不能完全肯定。” 工作人员在墓主人身边千辛万苦清理出几片竹简残片。勉强辨认得出的字迹,看上去像一封书信。 信的落款,只剩一个字: 蔺 “唐代以前,造纸术的造纸量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低。即便到了唐朝,竹简,帛,丝绸,都没有完全退出书写材料行列。”旁白悠扬的声音制造了些悬疑:“如果真如考古工作者推断,这是那位能征善战戎马一生的皇帝的陵墓,那这个能给皇帝写信的人又是谁呢。蔺,这个突然出现的姓氏让大家迷惑不解。” 李熏然默默啃苹果。凌远道:“你……中午想吃什么?” 李熏然道:“我一直觉得,这些要带进棺材的,其实都是遗憾。” “嗯?” “你看,没花够钱的,随葬要多带钱财。没喝够酒的,随葬要多带酒具和酒。生前的遗憾,可不就要带进棺材。” “……熏然。” “威风赫赫的皇帝进陵墓了,一千五百年下去也就这样。随葬也罢遗憾也罢,又能怎么样?给盗墓贼攒家底罢了。” 凌远没吭声。 李熏然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凌远:“生前好好活着,你说是吧。” 凌远还是没吭声。 李熏然认真地看着他:“所以,你说,到底有什么可后悔的?” 狮子饲养手册 26 第26章 最简洁的话,最重的情。 韦天舒值一宿班,耷拉着两个眼皮拖着步子往外走。天还没亮透,韦天舒瑟缩一下,想着早上吃什么,鸭血粉丝汤?累了一晚上,灵魂出窍了,浮在半空中瞧着自己机械的一步一步往外挪。 门诊忽然有喧哗,韦天舒抽抽鼻子,看见个老头子,提着一只蛇皮袋很激动地跟护士说话。 韦天舒以为是医闹欺负护士,连忙小跑过去。跑近了才发现不是,这个衣着打扮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苍老佝偻的老大爷只是反复地问:“那我怎么办呢?” 小护士很为难:“大爷,我们也没办法,您这个事……” 韦天舒问了一句:“怎么了?” 小护士道:“这位大爷……做手术来的。” 韦天舒有点愣:“啊?” 小护士拿着大爷的病历本:“大爷三年前在县医院做阑尾手术,感染了,反复迁延,这次大爷坐长途车来咱们医院,想再来做一次手术。但是咱们大外科病床是满的,急诊的话……凌院长制定的急诊收治条例,大爷也不符合……” 老头子一个人来的。全身上下都是韦天舒最熟悉的味道:贫穷。他瑟缩地站着,干枯的手指紧紧揪住蛇皮袋子——大概是他的行李。 老头子带的资料挺全,韦天舒翻了翻,幸而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急诊不能收治吗?” 小护士叹气,她也很同情老人,可惜没用:“没法办,因为就算收治了,按照凌院长的条例,不能给他安排医生。” 老头子张皇地看着韦主任,用浓重的方言低声乞求:“那,那我怎么办?” 韦天舒想起凌远是弄了个什么条例,他吐口气,跟小护士道:“那这样,让他去柳林街道医院,该检查的检查了,我今天……今天和明天,抽空去把手术做了。大爷您看行吗?” 老头子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办。小护士笑道:“大爷,这是我们医院普外韦主任,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了。他给您做没错的。” 凌远和李熏然礼拜天就窝在沙发上看了一天动物世界。赵忠祥老师慈祥的声音解说两只狮子如何交配,生下小狮子,小狮子长大,离开狮群。刚出生的小狮子和猫咪还真没有区别,毛茸茸的小圆脸,圆圆的大眼睛,眼角下垂,无辜可怜又睡不醒。小耳朵塌着,贴着脑袋,颤巍巍好几只挤在一起吃奶。 李熏然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凌远去卧室搬了条毯子来,把李熏然裹好。平板里的小狮子趴着睡觉,肉乎乎奶胖胖的身子一起一伏。李熏然卷着毯子枕着他的腿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也是一起一伏。 凌远拍拍他的背。 南京的陵墓发掘没有新进展,纪录片的结尾只说考古界还有争议,毕竟没有很明确的表示墓主人就是那位萧梁皇帝。纪录片总有点故弄玄虚,弄了个意犹未尽的结尾。墓主人是谁,“蔺”是谁,为什么身边要带着一封内容寻常看上去只是问候的信入葬。 那封信,专家们拼拼凑凑攒齐了,有些字虽然辨认不出,但不影响主要意思。内容不长,总结起来也就三个字:君安否? 李熏然当时笑着跟凌远说:“这大概是最重的情了。” 凌远笑道:“嗯,何以见得。” 李熏然道:“我当警察这么多年,问询这么多人,最真的真情流露,往往只有几个字。” 凌远一挑眉:“君安否也能是朋友说的,亲戚说的。” 李熏然道:“还有情人说的。” 凌远道:“不是情人呢?” 李熏然道:“不是情人干吗带进坟墓。” 凌远只好讲求实际的:“你中午到底想吃什么?” 李熏然有点不好意思:“你刚回国就做饭?咱出去吃或者叫外卖吧。” 凌远道:“不要虚伪。” 李熏然道:“我想喝蔬菜汤。” 凌远想仰天长叹。 那玩意儿他都不爱喝。 周一的时候凌远一大早接了个电话,卫生局廖局长亲自打的,说著名物理学家明衍先生胆囊结石,经过上面慎重考虑,决定住进附院,由凌院长亲自安排各项事宜。 凌远花两秒钟寻思明衍是谁,然后非常利落地打官腔,感谢领导信任附院,附院一定全力配合。 冬天的早上起床主要靠毅力,凌远牙齿打战,哆嗦着穿衣服。衣服冰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裹了一层冰,只能原地跳。才四点,玻璃窗上一层水雾,往下看路灯花花的一片。李熏然披着毯子进来:“又有病人?” 凌远着急:“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回去了,开门关门再闪着你。李主任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段时间你千万不能感冒?来来躺着,被窝里还有点热气。” 李熏然爬上床,坐着:“我是突然想起来,你胃最近怎么样?” 凌远笑:“还好。” 李熏然道:“这次又是谁?” 凌远道:“明衍先生,咱国家国宝级的物理专家。” 李熏然恍然:“中学还学她呢,物理课本语文课外读物都有。” 凌远跳了半天,身体活动开,衣服也暖和了:“就是她,胆囊结石。这个得三牛来。” 都叫明衍“先生”,但其实她本人是个老太太。七十七岁,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出身上海传奇的世家,父亲是历史很有名的红色资本家明堂。文|革的时候遭了罪,身体一直不好。 明衍参与了几乎所有建国后能说的没解密的物理科研,现在手头上还有重大的研究项目,所以各种的“关怀”从中央到地方,一层一层压下来。本来绿豆大的事,压给凌远就有磨盘大了。 “早上千万吃热的。别到处乱跑,我中午会给李局长打电话问他你去没去警队。好了躺好,别感冒。” 李熏然钻进被子里,眨巴着眼睛看他:“你早上吃什么?别只照我不照自己。” 凌远道:“医院有职工食堂。” 李熏然用脸蹭蹭被子:“其实我已经打报告要求归队了。” 凌远正在穿袜子,转脸皱着眉看他:“嗯?” 李熏然笑笑:“离队时间太久。我该归队啦。” 凌远想训斥几句,又觉得没办法。李熏然是李警官,就如同凌远是凌院长。 “什么时候归队?” “下周。” “那你先休息吧。我得走了。” “刚四点,又不是急诊,你去干吗?” “候旨呗。” 凌远苦笑,在李熏然额头上轻轻一吻:“再睡会儿。” 凌远大早上去医院,问了句:“韦主任呢?” 负责排班的护士道:“今天韦主任去柳林街道医院,那是咱们院定点下设医疗站,有手术。” 凌远随口道:“让韦主任把手术推一推,明衍先生的腹腔镜微创手术他来完成。” 排班护士应了声。 领导们很关怀,很重视,很关注。廖局长先来的,一脑门子汗:“准备咋样?哪个医生来?你亲自来?” 凌院长道:“不是我,是韦主任,这方面他是专家。” 廖局长道:“千万不能出差错。” 凌院长道:“放心吧。” 明衍先生坐着车来的。车子停在医院门口的一瞬间,她从车窗往外瞧着,忽然愣了。 凌院长领着几个科室主任迎接明衍先生一行,车停了,却迟迟不见明衍先生下车。 凌院长笑快挂不住了,他拿眼睛问廖局长,廖局长去开车门:“明先生?” 明衍坐在车里,听见一声“明先生”,悠悠地一晃神。 她看见他站在那里了。 轿车门终于打开,老太太被人扶着,慢慢下车。她保养得很好,整齐,精致,在沙漠里住了十几年,在北方住了十几年,她骨子里还是老派的上海人。凌院长迎上去,跟她握手。她握住凌远的手,用婉转的上海话轻轻地问候:“侬好呀。” 狮子饲养手册 27 第27章 报国身死 岂曰有憾 安排韦天舒去给明衍先生做腹腔微创手术的时候,韦天舒很平静。他微笑着和凌远站在住院部门口,和廖局长打官腔,表明自己一定会努力医治明衍先生,誓不让祖国科研留下遗憾。 廖局长急匆匆地去安排明衍先生,韦主任叫住凌院长。 韦主任显得很客气,和他平时洋葱一样的脾气很不衬。他微笑着看凌院长:“院长,我知道您挺忙。麻烦您百忙之中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老专家’如果没有并发胆囊癌的话,我十分钟就能解决手术。可是如果我十分钟完成了,是不是显得这次意义重大的手术特没技术含量?” 凌远抿了一下唇:“要么你做完之后在手术室里磨叽会儿。” 韦主任大赞:“要么你能当院长呢!这么馊的注意亏你能想出!” 凌远道:“三牛……” 韦主任笑吟吟:“院长,我今天本来是要去柳林街道医院的。您也知道,但是您随口就给推了。您知道我为啥要去么?” 凌院长看着他。 “这个病人三年前在县医院做阑尾手术感染了。一直没好,很受罪。本来是想来咱医院再看看……您知道,咱医院大外科永远满着。急诊?急诊您说了,不能收他这样的。我想着吧,要不去咱下设的医疗站?我好歹能给做个手术。可是您让排班的护士推迟我的手术,他就得等。他这一等吧,我倒想起来了,他能用咱院的急诊,等他彻底腹膜炎败血症了,可不就能急诊了?” 韦天舒还是笑:“这命吧,真的分高低贵贱。” 韦主任给明衍先生做腹腔镜微创手术,非常认真负责,九分钟完成。多一分钟都没有。明衍先生还在麻醉中,肚子上两条一厘米宽的小伤口,连缝合都不用。凌远笑容可掬地和廖局长解释这两条一厘米长的伤口不严重,经过两到三天的抗炎治疗,明衍先生就可出院。 韦主任做完手术就去柳林街道医院了。 凌院长站在大厅和一帮厅级局级干部谈笑,来来回回的人都看着。 明衍先生麻醉劲下去,睁开眼第一句话:“我想见见凌院长。” 管床医生笑了一下:“凌院长现在在做手术,您等他下手术。” 明衍先生点点头,闭上眼。 凌院长做了台手术,下手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他着急回家,明衍先生的管床医生来找他,似笑非笑:“院长,明衍先生要见您。” 凌远换了衣服去住院部,明衍先生门口站着人,客气礼貌地告诉他,明衍先生睡了。凌远没多想,马上就走。 他心里惦记着熏然晚上吃什么,其他的不重要。 第二天明衍先生又醒了。她精神好了点,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明衍先生跟身边的人笑道:“帮我谢谢韦天舒医生,他的技术很棒。” 她身边的人应了。 一会儿明衍先生又问:“凌院长来了吗?” 护士长只好又去叫凌院长:“院长您去看看,明衍先生要见您。” 凌远觉得莫名,不明白明衍先生干吗非得见他。他走到住院部,明衍先生门口的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凌远敲了敲门,明衍先生的保姆打开门。她是个整齐的中年妇女,微笑着迎向凌院长:“先生等您很久了。” 凌远实在有点懵,他和明衍先生基本上没有关系,顶多在课本上认识她……怎么说的和他们认识很久了似的。 明衍先生在小憩。凌远进来的时候,她睁开眼,对着他,微微一笑。 明衍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七十七的老太太了,依旧沉静娴美,端庄大方,令人心生仰慕。她身上岁月留下的苦难痕迹一点也不少,可是她依旧很美,很难想象她年轻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想出去溜达溜达,凌院长。”明衍先生轻声道:“今天天气好。” 凌远去要了辆轮椅,推着明衍先生往外走。他走得不快,明衍先生坐在轮椅上笑道:“麻烦你了呀。” 凌远道:“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吓唬你了?” 凌远一愣:“不,没有。” 明衍先生微笑着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可是你也不要怪他们。有些事情……就是有点奇怪呐。” 凌远慢慢推着她,走进楼下的花园。附院花园不算小,很多住院的病人过来溜达。寒冷的季节里有阳光的日子大家都格外珍惜。今天风也小,明衍先生很高兴:“凌院长,我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不要怪罪。” “哪儿的话呢,我的荣幸。” 明衍先生轻笑:“凌院长有爱人了没有呀?” 凌远顿了顿:“……有。” “你们在一起吗?” “嗯。” 明衍先生很高兴:“凌院长觉得,爱情是什么呢?” 凌远推着她溜达着。他觉得老太太有点可爱,也许这个年纪的人都爱拉着人谈一谈人生哲理,他不反感:“爱情……就是……抓着一个人,一辈子不放手吧。” 明衍那时候刚开始认字,拿着《西厢记》半懂不懂一个字一个字认。认到半截,兴冲冲地跑过去一迭声叫:“大爷叔大爷叔,什么是爱情呀?” 那人放下报纸,从眼镜片上方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衍挥挥书本:“昨天和姆妈去听戏,姆妈讲‘宝黛共西厢’,好的很!我也要看。” 另一个人端着咖啡走过来,看见《西厢记》:“咦,囡囡看得懂?” 坐在沙发上的人道:“她哪里看得懂。” 明衍看另一个人把咖啡放下,不甘心道:“二爷叔二爷叔,你说什么是爱情?” 二爷叔卡了壳,看大爷叔。大爷叔一抖报纸:“抓着一个人,一辈子不放。” 二爷叔忽然就笑了。 明衍先生道:“我父亲明堂没有兄弟。但是他有好几个堂兄弟……那时候大家住得近,虽然都分了支的,可是跟亲的没什么两样。” 凌远停下来,给明衍先生掖了掖毯子。 “二爷叔最喜欢小孩子。他经常抱着我玩,我们一起拍过照。可惜都找不着了。二爷叔教我唱俄语民歌,大爷叔就在一边听着。” 凌远对上海明家有些耳闻。传奇的家族,赫赫声威又消声殆尽的家族。明堂实业救国,暗地里资助解放区,明堂的两个堂弟…… 凌远一怔。 明衍先生笑:“大爷叔喜欢喝咖啡,可是不肯将就,不是二爷叔亲手泡的尝都不尝。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唱两句。京剧,沪剧,甚至是意大利歌剧,样样来得。二爷叔就在一边伴奏,偶尔和两声。” 凌远就静静地听。 “大爷叔和二爷叔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你说一个没有另一个了怎么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的。” “后来大娘娘去世了,小爷叔走了。” 明衍先生没有讲下去,陷入长久的沉默。 一个故事总有个结局,哪怕辉煌热烈的前情却发展出个破败凄凉的结尾。明衍先生并不想提,凌远也就没追问。 “您说,他们值得吗?” 明衍先生笑了:“那时候的人都不理解他们,现在的人又怎么会理解。” 老太太有点困了。她轻声道:“凌院长,我能看着你吗?” 凌远停下轮椅,到她面前半蹲下:“您说。” “你背不背诗?” “背一点。” “二爷叔以前经常教我背。他最喜欢一首,戴叔伦的,《塞上曲》。” 老太太认真地看着凌院长。 很奇妙,仿佛突然看穿了几十年的时光的秘密。 “汉家旗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身长报国……” 何须生入玉门关。 “年轻人,想好什么,就去做吧。哪个时代,都需要一往无前的人。” 凌院长推着明衍先生在融融的和风里走。岁月流逝太快,小姑娘拿着话本从楼上跑下来,忽然看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过,便做了一场烽火狼烟,家国天下的梦。 明衍先生盹着了。凌远推着她回病房,来来往往的人又都看着了。 明家。已经没落得无可挽回,可还是徒有着喧哗。最出名的两个人,被微信微博各网站到处深扒历史。一直找不到俩人很清晰的影像,他们的“真相”倒是被翻得彻底。先投靠国军再投靠汪伪,实际上就是投机分子。政府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给明家个面子,说明堂是红色资本家。剩下的伟光正,谁会信呢。 明衍先生对此从未发一言。 凌远稀里糊涂得了明衍先生青眼,在各级领导面前挂了号。其他人笑嘻嘻:啧,还是咱院长有水平,撅着腚往明家跟前凑,这手术还是韦主任的呢。他倒是讲究医德往下设医疗站跑,煞笔了吧。 韦天舒在柳林街道医院做完手术,回来就递交了辞呈。 美资温宁医院一直在招收公立医院里资历好的医生。韦天舒过去就是微创治疗中心主任。 凌远背对着他,往窗下看。韦天舒笑了一下:“我这个人吧……太拧。你现在改革着,有我这么一号人,天天给你下不来台,你也不自在。少白……少白已经骂过我了,她还念着咱们几个同学一场一个锅里捞面条的情分。其实你做院长做得挺出色,就是能不能……别总那么不近人情……算了。” 韦天舒大概觉得说这些也挺没意思:“我老早就想辞职了。只不过前些日子李睿受伤,我拖了拖。现在……” “既然已经答应对方了,就按时去吧。”凌远很平静,还是没回头,专注地看窗外。 韦天舒蠕动一下嘴唇,走了。 凌院长似乎在出神,直到他的手机响起来。手机里李警官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吻了他的耳朵一下:“老凌啊,你今天早上走得急,是不是没吃胃药?” 刚才仿佛如钢锻铁铸的凌院长,伸手捂住了眼睛。 狮子饲养手册 28 第28章 心悦君兮,我知道呀。 下周就能归队,李警官很兴奋。狮子在笼子里困得久了,天天在家里打圈儿。凌远家楼下是个神经衰弱的,丁点动静就能闻风而动,李警官一溜达就敲暖气管子。 出去的话……年轻人白天都出去上班,剩下的都是离退休人员聚在一起下棋喝茶溜孙子,李警官高高大大个帅小伙子太扎眼,一路溜达过去万众瞩目:难道这孩子没工作? 你才无业游民。 李警官心里苦。 凌院长天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没这体会,所以不会往小区舆论方向想,只看着小狮子一天比一天蔫,心想归队也行。毕竟都知道他九死一生身上有伤,也不敢怎么折腾使唤他,所以才没多说什么。 凌远晚上进门的时候看见小狮子在倒腾他那套警服,根据李警官科普,这叫常服,肩章警徽什么的很讲究。还有衬衣,衬衣有里穿外穿之分。他说自己上警校的时候衬衣穿错了教官要拿棍敲的。 李警官很珍惜自己的警服,呵护备至。凌远在欧洲做的定制西装都没这么伺候过。李警官熨好衬衣,珍重地挂起来:“回来啦?晚饭吃了没?” 凌远张开胳膊,看着他笑。李熏然扬起一边眉毛,凌远还是那么看着他笑。李熏然叹气:“好吧好吧。”他走上去,给凌远一个认真的拥抱。 凌远把脸埋进李熏然的颈窝。李熏然摩挲他的背。过了一会儿,凌远忍不住道:“你可以静静抱着我。” 李熏然道:“我在安慰你。” 凌远道:“仅仅抱着就可以了。” 李熏然道:“好吧。” 摩挲背这种安慰幼儿的动作…… 唉。 抱了一会儿,凌远及时推开李熏然。 “晚饭吃了么?” “吃了,楼下开了家面馆,又干净又敞亮,下次你也去。” 凌远进厨房切水果,李熏然靠着厨房门,抱着胳膊。凌远站在冷白的灯光里一刀一刀切橙子,非常沉默。 李熏然就那么看着他。 凌远仿佛下了个决心。他回头对李熏然道:“我……工作上可能会有麻烦。” 李熏然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他用修长的手指捏捏凌远的脸,揪揪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第一次跟我说你自己工作上的事。” 凌远有点窘迫:“嗨,也没什么好事能告诉你。” 李熏然严肃:“什么麻烦?” “我……制订了轻症组重症组计划。这个项目审核已经通过,大概明天开始就要试行。” “嗯。” “所以估计我要被骂死了。” 李熏然噗一声没忍住笑了:“凌院长您被骂的少吗?” 凌远怔愣:“你……知道啊?” 李熏然道:“你知道我爸怎么挨骂的,我怎么挨骂的吗?”他大眼睛里的笑意简直溢出来:“我刚入职的时候,我的师父跟我说,他曾经是反扒警察。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公交上抓了个小偷——小偷是女的。她偷了一个男人的钱包。我师父那时候没经验啊,公交车上人挤人,男事主一把抢了自己钱包就下车了。周围的人开始谴责我师父欺负女人,却没有人感激我师父抓了个贼。那女的有长指甲,没命地抓我师父,我师父又不能真揍她,最后……我师父眼睛底下,就是这里,一条大疤。他说当时那女的是照他眼睛来的,就是要挖他眼睛。可是周围的人没有人帮他,反而连声叫好,一个女人挠一个男人已经是精彩,更何况是一个女人挠一个警察。” 凌远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熏然飞快亲他一下。 “可是我师父是那一年最出色的反扒警察,他抓的贼最多。” 凌远微笑:“李警官教训的是。” 李熏然道:“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这个。你总算……把我当自己人了。所以我得问问,你今天遇见谁了?遇见什么事了?” 凌远轻轻吐口气:“我遇见一个……很可爱的老太太。” “不会是明衍先生?” “是她。她问我一个问题。” “嗯?” “她问我,什么是爱情?” 李警官抿着嘴看他。 “你说,什么是爱情?” 李警官还是抿着嘴,面部表情有点僵。凌远眼见着小李警官的脸隐隐发红,还硬是摆着严肃的脸,瞪着自己。 “爱情就是……”凌远凑到熏然耳边,用他那如鸦片烟雾,有毒有瘾的气声轻轻说:“……我心悦你……” 凌远搂住李熏然。 “熏然,快点好吧。” 凌院长召开医院中层会议。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个医生,然后宣布,轻症组正式在普外试行,由李睿担任组长。他身上多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和一往无前的信念。 总归是越来越好吧。 李熏然第一天归队,办公室空荡荡。 所有警力出勤,都去办案子。李熏然找了半天,薄靳言拎着杯茶,慢吞吞地出来,看他一眼:“你好啦。” 李熏然住院,薄靳言和简瑶去看他。当时凌远没在,李熏然被想吐不能吐折磨得煎熬,还得对着简瑶微笑。简瑶真的关心李熏然,她问他哪里不舒服,甚至拉了一下板凳打算坐下——薄靳言一下把她拎起来,认真地看着李熏然:“我们希望你早日康复。”然后拽着简瑶往外走。 那一瞬间,李熏然对薄靳言感激涕零。 简瑶在走廊上和薄靳言争执,薄靳言只是淡淡道:“我们来表达善意,最好不要成为病人的负担……我认为,李熏然现在的精力不足以和你寒暄客套。” 其实薄靳言真是个好人。 就是表达成问题。 李熏然笑得像春风轻轻拂过冰雪:“薄教授,人都哪里去了?” 薄靳言看他一眼:“各有各的案子,我并不能精确描述他们现在在哪里。” “……谢谢。” 薄靳言接了水,晃着回办公室。 “薄教授你不忙?” 薄靳言又看他一眼:“不忙。” 然后他就走了。 天才和平常人是有点不一样。李熏然抬下眉毛,低头看饮水机,然后他发现,自己能弯腰了。 李熏然活动了两下,灵活自如。他可以弯腰,可以左右转转。腹部的伤口一点感觉都没有。李熏然聪明一把,去询问了法医,手术的伤口一般要多久才能完全愈合。 林法医正在写报告,瞄他一眼,不耐烦:“保守都说是三个月,因人而异,有人愈合快,有人愈合慢。你要干嘛?” 李副队很愉悦,哼着歌走了。 狮子饲养手册 29 第29章 说狮子是兽王,老虎答应吗? 凌院长晚上下班,难得比较准时。他打个电话给李警官:“熏然啊?你今天晚上几点回家?” 那边李警官声音怪怪的:“哦……你几点回家?” 凌院长道:“我这马上到了。晚上吃什么?” 李警官道:“我已经回家了。” 凌院长没多想:“行啊,你等我。” 凌远到家,钥匙只转了一圈防盗门就开了。家里却没开灯。 不对啊。凌院长蹙眉想,早上是他锁的门。 “熏然?你在家吗?熏……” 凌远站在玄关,整个人僵住。 客厅没开灯。窗外的光淡淡地晕开了坐在沙发上的人的影子——帽子,制服,冷峻的线条陡峭如悬壁。 凛然的警官坐在夜色里。 “熏然?” 凌远试探地叫。他背后的防盗门没关,凉风扫得他一激灵,他看着那锋利如刀的剪影,皮肤被激得泛起一层粟,过电一般的酥麻从脊梁上滑下去。 “关门。” 李警官冷冷地看着凌院长,他背对着光。他的嗓音同样深沉,像是上好的呢子,厚重挺括,劈头盖脸罩下来。 凌院长关上门,平生第一次手足无措,只好站着。忽然一团光在黑暗里爆开,李警官在茶几上放了盏台灯,灯光直直地照在凌院长脸上。 凌院长眯了眯眼睛。 李警官把台灯掰回来,料峭的声线冷静平稳:“说说吧。” 凌院长还是眯着眼,他被灯闪了一下,眼前是花的。李警官被台灯映着,沉静,寂然,无机质,像漂亮的石像。 黑蓝的警服领子。衬衣领子。领带。 他美好的颈部。 凌远舔了一下牙齿。 “说什么呢?警官先生。”凌院长看着台灯下的李警官,手攥紧又松开。 “老实交代,配合调查,争取宽大。”李警官帽檐下的眼睛完全没有感情,漠漠地看着凌院长,黑黑的双瞳反着白粼粼的冷光。 凌院长……兴奋了。 他的血液终于不听他的掌控,咆哮起来。 “老实交代,李熏然是谁?”李警官面无表情。 凌院长看着他出神。 “说,李熏然是谁?” 凌院长吞咽。 李警官轻轻歪了一下头。 “说不说?” 凌院长的嘴蠕动。 “不交代。”李警官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领带结上,左右缓缓一扯。 凌院长的眼睛跟着左右晃,李警官却不动了。漂亮的,骨感却肉欲的手指搭在藏蓝的领带结上…… 凌院长扶住门,他的血液不光咆哮,是沸腾,烧开了他的理智。 “李熏然是我的爱人!”凌院长低声道:“他是我爱人,我唯一的挚爱!” 李警官岿然不动。 “接着交代。你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我一开始就爱他,我在急诊大厅就爱上他了……” “对他有没有龌龊想法?” “……啊?” “严肃点!对他有没有龌龊想法!” 凌院长看着李警官的眼睛。檐帽遮着,帽檐拉下的阴影里两潭幽深的泉水,清澈的,宁静的,俊秀的…… 凌院长笑了。 他越笑声音越大:“龌龊?岂止龌龊。我恨不得操死那个小王八蛋。” 凌院长走上前,弯下腰,拄着茶几,直直看着李警官:“警官先生,我认罪,我全都招,你要给我……定罪吗?” 李警官不慌不忙,慢慢站起来。他摘下帽子,稳妥地放在茶几上。卷卷的头发有点乱,搭在眉眼上方。他几乎贴着凌院长,自己左右扯开领带,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警服,慢慢脱下来。 “我以为你没那功能呢。” 李警官说。 凌院长伸手,慢条斯理地解李警官的衬衣扣子。 控制着贲张的欲望,享受美妙,这是另一种痛快。 “小孩儿,我警告过你。” 李警官一扬下巴。 凌院长解开他的衬衣,打开他的皮带扣,拉开拉链。然后凌院长轻声笑。 “李警官,李熏然对我有没有龌龊想法?” 李熏然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凌远看着笑:“你总是舔嘴唇,我就觉得,那里一定是甜的。”他用嘴唇软软地抿了李熏然的唇瓣一下“——嗯,果然是甜的。” 李熏然绷着嘴看他,然后啃了上去。 既然到这个份儿上,就别要脸了。 俩人同时在心里冒出来一句,李熏然伸手抱住凌远,凌远挣脱,将他抱好。他凑到李熏然耳边,用带毒的声音道:“老子恨不得一口一口吞了你。”他伸出舌头,顺着颈动脉,舔了下来。 李熏然稀里糊涂被凌远拖到床上。凌远时刻提醒自己,禽兽可以,小心伤口。他热爱李熏然的脖子,脆弱美丽危险的地方。李熏然被他吻得躺在床上仰着头,几乎喘不上气:“你特么啃鸭脖子呢!” 凌远呼一下坐起来,把李熏然翻过去,在他的屁股上狠狠一巴掌:“你特么能不能别破坏气氛。” 不过瘦成条了屁股还挺肉感。 手感不错,凌远又多拍了两下。倒是没用劲,就是声音大。李熏然自己也有点顾忌刀口,不敢太生龙活虎,只是锤床:“你滚!” 凌远对着李熏然又亲又咬。疼痛点起火苗,忽然成了燎原大火。李熏然攥着床单,咬着牙,肌肉绷起,微微沁出汗。凌远亲吻他的腰窝,痒得他颤抖。 凌远搂上来。 他低声道:“熏然,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爱你,你知道吗? 崇拜一个人的肉体,沦陷于他给的情|欲,是最直接的爱的表达方式。爱你,爱你的肉体,想更接近你—— 李熏然几乎喊出来。凌远一把捂着他的嘴,李熏然咬他的手指,被顶得像呜咽。 草原上两只发|情的野兽在交|配,血液里的火焰蔓延出来,四处是火,四处是火……烧灼灵魂,蒸发精神,快乐随着火海荡漾,席卷。 “起火了,起火了……”李熏然无意识地哽咽。 肉体。 哭泣的眼睛。 凌远彻底失去理智。 “你哭,熏然,你哭,你哭啊……”他狂躁慌乱地吻李熏然,语无伦次:“熏然你哭啊!” 草原上的火海烧穿了天际,汹涌的火浪翻滚着,砸下来。 灭顶之灾。 狮子饲养手册 30 第30章 该来的总是会来。拍肩。面对吧。 李熏然背对着凌远躺着。 耳朵发红。 凌远枕着胳膊看他,看着看着,笑起来。 李熏然到最后真的流泪了。他睁大眼睛,迷茫地望着凌远,在那巅峰的一霎几乎濒临死亡。他想起来躺在手术台上,拉成长长一条的吸顶灯火焰一般扯了出去。 凌远发疯了一样啃他,不是亲吻,是真的咬,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要杀了熏然,杀死他,然后撕咬他,吃了他,这样别人谁也抢不走。 凌远本来就是个疯子。 李熏然昏睡过去之前,凌远鸦片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缭绕:“熏然,我认栽了。所以,你认命吧。” 这一生,你别想挣脱。 李熏然抓着床单,努力地看凌远。他陷进去,简直出不来。凌远用手指尖碰他,他就会轻轻颤抖。 然后凌远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 凌远一夜没怎么睡。他清理了两人,——熏然住院期间他做熟了。他确实很困,很疲惫,却睡不着。他两个眼睛瞪着天花板,眼前走马观花地出现一些画面,他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为数不多快乐的日子,一个一个数过来。后来又看到年幼时的自己咬牙切齿发毒誓,将来自己的家绝对不能散,要不自己就不得好死。凌远伸出手,握了一下拳。 我有一个家了。 很好。 绝对不会散。 他睁着眼睛,窗外太阳已经有了升起的意思,熏然一直背对着他。凌远不着急。光线越来越亮,足够亮到他看见熏然的耳朵红了。 凌远搂住他的腰,把他翻过来,想比划个舒服姿势好好抱着他。然而他发现李熏然一米八二的个子也是实打实的,两个爷们比什么姿势都不舒服。凌远自己的胳膊腿摆不到好地方,只好把李熏然翻过去,再琢磨个位置。李熏然一直闭着眼睡觉,虽然眼皮一直颤,长长的睫毛仿佛立刻要振翅的蝴蝶。李熏然背对着他,凌远后抱腰,膝盖顶着他的腿弯,两个人拼在一起一样严丝合缝。这样是不错,可是看不到李熏然的脸。凌远犹豫一会儿,最终决定再把李熏然搬回来,李熏然闭着眼骂:“老鼠搬家呢你!” 凌远呵呵乐:“醒了啊。” 李熏然不吭声。 凌远放弃折腾,胳膊环上他的细腰:“还早,再睡会。” 李熏然嘟囔:“以前天天看你半夜三更被人叫起来,昨天也没人打电话给你。” 凌远道:“我关手机了。” “……真是好院长。” “我得过点自己的日子。比如说和爱人上床。” 李熏然裹了裹被子,放弃似地睁开眼,转过身。睡意朦胧的眼神很柔软,茫茫地看着凌远:“表现还行。” 凌远露齿微笑:“谢谢,我会继续进步。” 早上凌远去买了早餐来,李熏然在卫生间里洗漱,听见凌远的关门声,挺愤怒地光着上半身走出来,指了指一身牙印:“你看你咬的!” 凌远也承认昨天太疯,尴尬了起来。他最近刷微博颇有斩获,比如说“卖萌”,大概就是装可爱。这时候卖萌应该可以,他想起来李熏然在微博上常说的三个字:“么么哒。” “滚蛋!” 李熏然收拾完毕出来看了看客厅,檐帽摆在茶几上,警服扔在沙发上,顿时内疚起来,早饭也不吃,开始整理警服。刑警并不常穿,上次穿着主要是为了吓唬亮亮姑姑。 凌远进屋翻他的西装,衣帽间里一水高级定制。他也顾不上这些旧爱,伸手拆了个西装袋来,去客厅给李熏然装他的警服。 “你快去吃早饭,别凉了,我来整理。” 李熏然抱着碗稀饭看凌远利利索索地熨烫,把警服挂进衣帽间:“这次我还想去看看亮亮,再给些钱。” 凌远顿了顿:“嗯……这次就别给钱了。” 李熏然道:“为什么?” 凌远苦笑:“你给成习惯了,下次他们就会嫌少的。” 李熏然郁闷:“那怎么办呢。” 凌远道:“我……我来吧。找个机会我去那里和他们谈谈。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亮亮接来住一住。” 李熏然眼睛一亮:“……哈哈,不大好吧。” 凌远道:“没什么不好。亮亮会感激你。” 凌院长一早上来上班,简直自带柔光。他心情好,他手边的医务工作者们心情也好。李主任新官上任,行动缓慢地协调轻症组工作。他不能长久站立,手术没法做,手里的患者转给其他医生,但他依旧参与治疗。看着凌远春风满面地进门,心里呵呵两声。 “院长,鸽子汤。” “等着。” 李睿心情并不是太好。他这个流氓在许楠那里就是转不了正,他反省很久,结论依旧是自己并不差啥。凌远对他的境况爱莫能助。韦主任还不能立即就走,他得处理好手上的病人。医疗资源紧张,各位医生本来就已经是高负荷,李主任现在不能上手术台,别的医生忙上加忙。韦主任的病人没办法转医生,他只能暂时留下。 凌远在手术楼里准备洗手换衣,听韦主任在跟李主任白话:“咱们院那些卖号的都有体系了知道么?想了多少辙,一点用没有。你上微博上论坛搜,有些都有网络公司了。正经帮你代挂号,明码标价。你说我琢磨着,当啥医生啊?我也去卖号得了,专卖你的号和凌远的号。要不咱俩合伙,你三我七?” 李主任翻个白眼:“起开,为什么不是我七你三?” 韦主任大笑:“这年头不黑还是中介?” 李熏然优哉游哉晃到警队,这回连薄教授都不在了。他心情好,站在窗边对着阳光微笑。 有趣的性|爱。他真是太喜欢了。 他在流金的阳光里懒洋洋伸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气。锁骨隐隐的刺痛,他用手指抹了抹。凌远咬起来毫无章法,幸亏他平时也注意形象,无论什么衣服都穿得板板正正,倒不至于马上被人发现破绽。刑警队的一帮猴精,应付他们得需要一点演技。 李熏然眯着眼睛晒太阳,忽然办公室门被敲了敲。李局长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他一眼:“怎么样了?” 李熏然歪头看他:“什么怎么样了?” 李局长比划:“刀口。” 李熏然道:“挺好的。平时吃的挺注意。凌院长很懂。” “说起这个来了,你老住人家家不好吧?别惹人厌。” “还行,我和凌院长算过命的交情了。” “你不是说交情不深?” “……现在深了。” “行了你看着办吧,今天晚上叫小凌来家吃顿饭,你妈要整治席面,很久不露这一手了。” 李熏然还是歪着头,继续盯着李局长。 “好吧是你妈舞蹈大赛一等奖,得庆祝庆祝,顺便带上你,还有你妈的意思是你赶紧搬回家吧,耽误人家小凌的事儿。” “我问问凌院长,他晚上有没有手术。” 凌院长忙了半天,手机忽然响。他一看是李熏然,连忙接起来。电话里李警官的声音很欢脱:“凌大院长?对不起打扰了我爸说你今天晚上有空的话上我家吃个饭你有空吗?” 凌院长傻了:“啊?” “有空没。” “……有。” “行你下班我去接你。” 从来气定神闲持重稳妥的凌院长,焦虑了。 下班时间李警官开车在医院大门口等了半天,只好打电话给凌院长:“你有事吗?” “没事……” “没事你磨叽啥呢?” 凌院长在办公室里打圈儿,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又打圈。李警官又打电话来催,凌院长才磨磨蹭蹭踟蹰地往外走。一路遇见李主任韦主任,期期艾艾打了个招呼。 韦主任看着凌院长的背影莫名其妙:“他这什么表情?” 李主任很美式地耸了个肩:“不知道。” 韦主任转脸看他:“我想起来当年我第一次去见丈母娘的感觉来了。奇怪。” 狮子饲养手册 31 第31章 刘备进甘露寺——我的妈唉。 凌远上车,一脸郁卒。李熏然看他一眼:“老凌?” 凌远应道:“嗯……回趟家。” 李熏然看凌远脸色实在难看,只好开车回家。一到家,凌远火烧屁股一样弹出车厢,急急忙忙跑上楼,开门,把衣帽间所有西服全部搬出来挨个试。 李熏然抱着胳膊惊讶:“老凌你干嘛呢?” 凌远拎着三套西装往身上比划:“你觉得这套铁灰色的合适,还是银灰色的合适,还是银黑色的合适呢?” ……卧槽这三套不是一个颜色? 李熏然干笑一声:“你……随便挑一件吧。” 凌远抓着三件最贵的西装发傻,李熏然随手一指:“就它吧!” 凌远一看很高兴:“这一件是我在意大利收的,当时很流行铁灰色,还是你眼光好!” “……”李熏然咳嗽一声。 没想到西服之后还有领带。衬衣凌院长坚持穿白的,没纠结。李熏然看着一床的领带发昏:“你从哪儿弄那么多领带来?” “熏然你看看我系哪条好?” “就是我妈做了桌菜想请你吃,不是去参加国宴。” “这比国宴隆重多了。”凌院长惶惶然道:“咱妈喜欢哪种领带?” 李熏然叹气,随手拿起一条,一把抓住凌院长的领子拽过来,嗖嗖打个结:“这条好。” 凌院长仰着脸,愣愣地觉得熏然的手指擦过自己的脖子。 颤栗又快乐。 李熏然和凌远到李局长家的时候已经入夜,凌远提着许多昂贵的礼物,整了整领子领带结,示意李熏然敲门。李熏然白他一眼,吼了一声:“老李头!” 李局长过来开门:“哟小凌然然来了啊,屋里坐——这是啥?” 凌院长手里拎着好几个礼盒,李局长吓一跳:“小凌拎着这些干啥?然然你也不劝劝?” 李熏然换鞋:“劝了,人家不听。” 凌远站在玄关发傻,李熏然拆了个一次性拖鞋:“换鞋。” 凌远弯腰脱鞋,李夫人拎着铲子出来:“小凌来了啊?菜马上就好。你稍等” 李熏然很兴奋:“妈您今天做什么?”说着一连串的声音追进了厨房:“有螃蟹吗?” 凌远实在忍不住:“你现在不能吃海鲜。” 李局长在饭菜的香气中稳如泰山:“你阿姨今天没做海里的。” 凌远道:“是啊,熏然爱吃海产,这几天憋坏了。” 李局长道:“来来来小凌,到客厅来。” 李局长很器重凌院长。凌院长很会讨好巴结人,对付李局长绰绰有余。两个人从国家大事聊到最近菜场蔬菜涨价,又聊到国家大事,凌远时不时瞟厨房。李局长以为他饿了:“然然妈妈做饭有点慢,但是绝对是色香味俱全。你等等,做好了然然就端出来。” 李熏然在厨房里哈哈笑,不知道跟李夫人说什么。然后端着盘菜出来,一开厨房门抽油烟机嗡嗡响。李熏然在餐厅放下菜,又回厨房,继续嬉笑。 “然然这孩子,给他妈妈惯坏了,有时候没大没小的,凌院长别介意。” “啊?啊……没有,熏然一直很客气很礼貌,我挺喜欢他住在我家的。正好我家房子空着,住个人也热闹。” “小凌你啊,有没有意中人?” 凌远给这个话题进度惊着了,怎么就绕到他意中人上了?他意中人在厨房呢。凌远看着李局长发傻,李局长兴致勃勃:“小凌我教你一招,你看着。” 李局长右手一指凌远,左手竖着拇指贴着胸前,右手飞快摸了左手拇指背一下。 凌远彻底傻了。 李局长得意:“小凌知不知道这什么意思?” 凌远很捧场地摇头。 李局长道:“这是手语,意思就是我爱你。当年我追你阿姨,用的就是这一招。你记着,遇见你爱的人了,不要犹豫,比划!” 凌院长小心翼翼:“那……熏然知道吗?” 李局长大笑:“他当然知道,我从小就告诉他,看上谁了,就比划,对方要是明白了,或者有心去打听这什么意思,这事就成了。” 李熏然在厨房里和李夫人捣乱。 “起开!站这儿干嘛?你又不会做饭。” “妈,我可以端个菜啊。” “你伤怎么样了?” “好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这才听说,做手术要喝鸽子汤,阴天下雨不痒。” “我喝了。” “喝了?你自己熬的?” “不啊,凌远熬的。他听他们医院住院的陪床家属说手术要喝鸽子汤。” 李夫人一边炒菜一边感叹:“小凌这人就是好。你看你就知道吃,人家还竟然给你做!你这几天住人家家没添麻烦吧?” “没有。” “小凌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 “我是担心你住人家家,别耽误人家事。好了就搬回来吧,占人家便宜我也不好意思的。”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万一你讨人嫌,小凌又不好说出口,你难道还赖在小凌家。” 哈,只有我嫌他的,哪有他嫌我的份。 “他没女朋友。” “你还是搬回来吧。” “妈。” 李夫人整了一桌子菜,竟然比上星的饭店还要强些。凌院长大大地恭维了李夫人,夸得李夫人满面红光。 凌院长很会对付女性人类。 当然,也没忘了中老年男性人类。李局长和凌院长宾主尽欢,连李熏然都没想到凌院长如此会说场面话,说得不生硬,让人相信。李局长身经百战,也给凌院长捧得略飘。两人喝着小酒谈论国际局势,李熏然咽了下口水。 他也馋酒。 就是不能喝。 李夫人劝李熏然吃菜,一边用手抚李熏然的脸:“瘦成这样子。” 凌院长和李局长喝酒,竟然还顾及李夫人:“熏然这段时间是瘦了,关键还是要忌口。” 李夫人突然冒了一句:“凌院长会做咕噜肉吗?” 凌院长被李局长灌得有点迷糊:“咕噜肉?我会做,可是熏然不吃甜啊。” 李夫人再没说话。 李局长和凌院长喝大了,称兄道弟。 李熏然用手捂住脸。 饭后李熏然帮李夫人收拾餐厅,洗碗收菜,李夫人搀着李局长回屋睡觉。李熏然对着趴在桌上的凌院长道:“凌远?凌远?咱们回家好不好?” 凌院长自己晃晃悠悠站起来,对着远去的李局长挥手:“哥!下次咱再喝!” 李熏然拍他:“你叫谁哥?” 李局长在卧室里回应:“下次再战!” 李夫人出来看李熏然架着凌远往外走,叫了一声:“然然?” 李熏然给凌远气得笑,表情没收住,转脸看他妈:“啊?” 李夫人看他表情轻快愉悦,张了张嘴,最后道:“……开车慢点。” “好嘞。”李熏然拖着凌远走了。 凌远坐在副驾驶上,忽然活过来。李熏然发动车子,吓一跳:“你没醉?” 凌远红着脸,看着李熏然吃吃笑:“肯定醉了。” 李熏然眨眼:“哦。我爸醉没醉?” 凌远伸手摸李熏然的脸。李熏然生得好,精雕细凿的五官,清洌洌的神情,仿佛一件工艺品,美得抢眼,可是一点侵略性攻击性都没有。值得大家呵护。 “熏然,只要你好就行。” 狮子饲养手册 32 第32章 我的孩子,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接到李夫人电话的时候,李熏然在队里跟人聊天打屁,李夫人听到电话接听后那头儿子肆无忌惮的一串哈哈声。 “喂,妈啊?咋啦?”李熏然的声音在电话里都是飞扬的笑意。 “然然……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李夫人略有仓皇的语气让李熏然吓一跳:“妈你不舒服?” “不,不是,是……妈妈有话跟你讲……” 李熏然蹙眉,笑意全都不见:“妈你说实话。你不舒服?我爸惹你生气了?” 李夫人慌张:“没,没有,妈妈就是想你了。你,你不回来也行,然然,你说实话,最近你开心吗?快乐吗?” “我开心啊,挺好的啊。妈你到底怎么了?” 李夫人声音哽咽一下:“没有,没有,然然妈妈挂电话了。” 李熏然马上站起来往李局长办公室跑。李局长正好下班要走,看见李熏然跑过来:“你干嘛?” 李熏然道:“局长同志,你是不是犯原则性错误了?” 李局长拍他头:“放屁!” “那怎么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怪怪的?你肯定惹她了。说,是不是外面插彩旗了?” 李局长大怒:“你老子我是那种人吗?你妈最近更年期你也不是不知道,多愁善感的很!” 李熏然鼓着脸:“你回家?我也回家,看看我妈。” 李局长上下看他一眼:“你事儿忙完了?” 李熏然道:“没,等技术鉴定部门回信。” 李局长道:“那你等吧,我先回家一趟。” 李熏然冲着李局长的背影呲牙。 李局长头也不回:“兔崽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嘛?” 李局长回家,换鞋的时候喊了一声:“然然妈?” 没回答。 李局长进厨房,骇得头发竖起来——李夫人右手拿着刀,左手食指血流如注,案板上红了一片。她愣愣地,无知无觉。 “看看看看,切手了吧?怎么这么不小心?”李局长去拉她:“然然妈?” 李夫人回过神来,神情却木木的:“你回来啦……” 李局长拎着李夫人的手腕,用自来水冲她的手指,冲完拽李夫人出厨房,自己去洗手,拿了药箱出来。李夫人坐在沙发上,左手悬空,右手却在反复摩挲自己的锁骨。 李局长奇怪:“然然妈?你怎么了?” 李夫人无意识地看了李局长一眼。 “然然妈,你到底怎么了?”李局长拉过矮凳,坐在李夫人面前。他拧开酒精:“我倒酒精给你冲冲,你忍忍。” 手指倒了酒精,李夫人几乎没感觉。李局长一心一意给她包扎:“你别做晚饭了,咱们出去吃。” 李夫人看着李局长,忽然涌出泪来:“老李……” 李局长吓一跳:“怎么了?” 李夫人那对圆圆的,大大的,当年一见就击毙李局长的眼睛含着泪:“老李,当年咱刚结婚的时候,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李局长低头包扎:“记得啊,孩子么。说咱俩以后有了孩子,只要能平安长大,一辈子快快乐乐,就可以了。” 李夫人抽泣:“那还作数吗?” 李局长叹气,笑着给她擦泪:“为什么不作数?” “可是,什么才叫真的‘快乐’呢?” “咱刚结婚那会儿,畅想以后会有个什么样的孩子。还畅想以后孩子得找个什么样的另一半。后来咱俩总结,无论男孩女孩,只要另一半对孩子好,愿意照顾孩子,我们就没有话说。” “可,可是……” 李局长尽心尽力包扎完李夫人的手指,突然问了一句:“然然妈,你嫁我后悔没?” 李夫人一愣,话题怎么绕到她身上了:“你什么意思?” 李局长笑:“当父母的都自私,都要孩子的另一半伺候自己孩子。我突然想起当年然然姥爷恨不得打死我的样子,他希望女儿的丈夫是个能照顾人的,可是……当年我并没有给你多少照顾。” 李夫人抹把泪:“你说这个干什么。” 李局长道:“当年咱俩……好,多少人不值呢。就说你是城镇户口,我是农村户口,那就要……卡死我。” 三十年前,户口是每个人脖子上的枷锁,纸张做的天堑,一道锁定出身的基准线。城镇户口,农村户口,像把铡刀,把人群刷拉一刀切,干脆利落。李局长当年虽然是军官,可是出身赤贫的农村。农村出身的军官妻子多数也是农村户口,转业之后要落户在妻子的户籍所在地。即便勉强留在城市,妻子也没法安排工作。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当年的李局长和李夫人不般配。 花儿一样的李夫人,能唱能跳能弹钢琴,居然相中一个乡下穷小子。即便是个军官,那时候的军队面临着动荡的变革,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没有人看好,没有人祝福,没出过远门的年轻姑娘,独自横跨过整个中国,登上青藏高原,去军营驻地找自己的男人结婚。 虽然高原反应差点要她的命。 “我……一直觉得愧对你。那时候,整个家,然然,只靠你。” “说这个干什么……你在西藏也不容易……”李夫人伸手摸李局长的脸。李局长年轻的时候高高瘦瘦,五官很深,虽然不算帅,但有股野兽一样的狠劲。可是他老了。鬓角花白。虽然他眼神依旧锐利——当年那个在阳光下,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年轻军官。 李局长用脸蹭李夫人的手。 “我很感激你。不光你撑起这个家,还因为你把然然教养得很好。然然很像你。” 有原则,又坚定。 他的妻子和孩子。 “你……” “所以,你看,什么是快乐?然然的姥姥姥爷现在也未必觉得自己女儿嫁对了人。你觉得你嫁错人了吗?” “孩子都快三十了,说的什么混帐话。”李夫人又气又窘。 “好啦。然然是个有数的孩子。我们信任他吧?” 李局长摸摸李夫人的脸。 “可是……” “没事,只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公司还有试用期呢。” 李熏然回家,凌院长刚到家,外衣也没脱,在厨房里忙活:“回来啦?洗手,今天吃点养胃的。” 李熏然沮丧:“我什么时候能跟同事去撸串?” “半年。” “啊啊啊啊啊!” “你活该,下次干什么都三思而后行,现在想想你的转氨酶!” 李熏然蔫蔫地换鞋脱衣服洗手,忽然手机响。厨房门关着,抽油烟机轰然作响,李熏然跑出来找手机,接起来:“喂爸我妈怎么样?” 李局长沉默半天。 “然然,你现在,好不好?” 李熏然顿了顿。 “我很好,爸爸。” 凌远打开厨房门,伸出头:“谁来电话?” “我爸。” “咱爸说什么?” “说他不是你哥。” “……熏然!” “好吧。他问我好不好。” 凌远一愣,不安地晃了一下头:“你……怎么回答的?” 李熏然一笑,圆圆大大的眼睛眯起来:“我很好呀。” 狮子饲养手册 33 第33章 别怕,别怕。 凌远半夜被手机惊醒,很熟练地坐起来闭着眼接听:“喂……” 凌欢在那边焦急:“哥,咱爸心脏病犯了,现在抢救呢!” 凌远霎时清醒:“爸在咱医院?” “是啊哥,大哥在外地正在往回赶。我和妈没主意了,你快来……” 旁边的李熏然也醒了,迷茫地看着他。凌远关了手机从床上跳起来,起猛了眼前一黑。李熏然爬着去扶他,凌远眼神愣愣的:“我爸……心脏病犯了,在医院呢。” 李熏然跪坐在床上:“啊?那赶紧走吧。”他两下爬回床的另一边,伸着两条腿找地上的拖鞋。 “你别动,赶紧进被窝。我先去看看,……你别感冒了。” 李熏然终于试探到拖鞋,套在脚上满地找外衣:“不行我得陪你去。” 凌远忽然伸手抱住他:“没事,没事,我能处理,我先去,我妈我妹妹,她们现在六神无主,她们……” 她们并不认识你。 李熏然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动。凌远感觉他沉默了一下,却不敢看他的表情。凌远听见李熏然笑了一声:“嗳,你先去看看,但是你开车慢一点。” 凌远吻李熏然的耳垂:“对不起,对不起,我家乱七八糟的……我会和你坦白的。” “嗯。” 凌远慌慌张张地跑到医院,凌欢扶着凌夫人站在病房门口,凌夫人哭得喘不上气。凌远上去扶她:“妈,妈您别哭。” 凌夫人着急:“你去看看你爸爸,他到底怎么样?你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一定要叫来,你听见没有?” 凌远道:“我这就去,我已经打电话给二院的韩教授了,他马上就到。” 凌夫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凌欢忧郁地看看凌远,又看看凌夫人。 韩教授来得很及时,主要还是因为和凌远私交不错,大半夜顶着冷风往附院跑。几个专家给凌教授会诊,意见是,尽快做急诊搭桥手术。 凌远看凌夫人还站在病房门口,暗自叹了口气。 “妈,几位专家担心爸爸的心肌,建议尽快做急诊搭桥手术。” 凌夫人哭得哆嗦:“不行,急诊搭桥手术太危险了!” 凌远抿了一下嘴:“这个手术风险是大。但是……这是目前最适合的方式。更何况,咱们医院做这个手术的成功率特别高,您看这个统计……” “你别跟我说统计!”凌夫人就烦凌远的这个声调。统计,数字,凌夫人有点怀疑凌远不论看什么人都是一组组数字:“你爸这么大年纪,又是糖尿病又是高血压,万一,万一……” 凌远吞咽一下:“别哭,别哭,妈,爸爸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拖了。” 凌夫人断然拒绝:“不行,就算要做,等小岳回来!” 小岳。 凌夫人永远叫小岳小欢,却正正经经地叫他凌远,非常严格地区分着亲疏关系。凌远神情闪烁一下,依旧温着声音:“大哥回来起码得二十个小时,妈你去我办公室躺会?” 凌夫人实在站不住,凌欢扶着她往外走。凌夫人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陷入昏迷的凌教授,忽然停下:“你知道你爸为什么昏迷吗?” 凌远看着凌夫人。 “你爸担心你的胃,问人讨了几个药膳方子,大晚上的不睡觉试着熬,结果就倒了!” 都是你! 都是你! 凌远没有表情,凌欢跺脚:“妈,咱去院长办公室躺会儿,来来来慢点……” 凌远捏捏鼻梁。 半夜爬起来,忙了一早上没吃东西,胃的确疼起来。他捂着胃,在心里长长一叹。 手术最终还是决定要做。凌远和凌欢洗手换衣,进手术室看着。凌远不说话,默默地听着陈主任的医疗方案。凌欢看着苍老的父亲萎顿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一群人在他身上切切割割,惊得直往后退。凌远伸手揽住她,凌欢惊慌地抓着哥哥的衣角。 原来病人家属的心情如此颤栗。 凌欢是经验丰富的护士,在手术室干了许多年。多惨烈的病人多复杂的手术她都见过,可是她从来没这种感觉……陈主任冷硬的语调指挥着医生护士们“开始体外循环”,仿佛是宣读什么判决书。凌欢腿软,只能靠在凌远身上。 凌远揽着妹妹,始终沉默。 手术持续很久,凌远像军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着。陈主任冲他点点头,他才发现腿麻了,竟然动弹不得。凌欢手脚发凉,踉跄着跟着推床往外走。 凌教授仰面躺在床上,没有生气,没有意识。 凌教授给他煲汤。 凌远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高兴,可他还是挺高兴。他觉得也许自己真不正常,他只好绷着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凌夫人醒了,凌欢搀着她,站在ICU外面。三个人都包得严实,口罩上面两只眼睛。凌夫人受到了惊吓,凌远柔声道:“前一次做的支架不成功,有点影响这次的手术。现在的风险是担心术后低心排。不出意外的话,爸爸中午就能醒了。” 凌夫人气道:“你现在是医生还是病人家属?” 凌远沉默,绷直肩背站着。 凌夫人道:“你这医生的冷静腔调能不能别用在亲人身上?他是谁,他是你爸爸!” 凌远还是低着头沉默。 凌夫人还要再说话,凌岳终于赶到:“妈!” 凌夫人转头看见凌岳,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小岳你可回来了!” 凌岳抱着凌夫人安慰她:“妈,别哭,我刚去见陈主任了,说抢救及时,手术挺成功的,爸爸很快就能醒了。您别担心。” 凌夫人终于找着依靠,急得直哭:“小岳你不知道,我和你妹发现你爸倒在厨房里,我们,我们……” 凌岳笑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来了,陈主任说啦,手术成功呢,是不是小远?” 凌远一愣:“……嗯。” “我在这儿陪着爸,妈您和小欢先回去吧。折腾一天了,去歇歇。” 凌夫人反对:“我不走!我看着你爸!” 凌欢也道:“我也不走。” 凌岳凌欢环着凌夫人,三个人抱在一起,渐渐把凌远挤出去。凌远默默站着。 “大哥,我让他们……给妈拿把舒服点的椅子过来。” 凌岳点点头。 凌远平静地走开。 走到走廊拐角,忽然看见心尖上的人,抱着个保温桶,冲着自己笑得阳光明媚。 老天对自己不算太坏。 “熏然。” 李熏然笑道:“我们警队今天食堂熬骨头汤。我跟你讲我们食堂咸菜淡炒菜咸,但是熬骨头汤是一绝。你今天早上中午什么都没吃,胃肯定疼了。” 凌远勉强笑笑:“……我就不想让你看见,你……看见了吧。” 李熏然抱着保温桶,只是笑。 凌远长叹:“来。” 李熏然跟着凌远到他办公室,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凌远看着保温桶,忽然很舍不得打开。他把保温桶放在膝盖上,双手搂着。李熏然道:“快点喝吧。” 凌远抿嘴笑了一下:“我不是凌教授亲生的。” 李熏然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我刚出生的时候,检查出来肠胃发育不全。那时候医疗条件太差,我会是个累赘。所以我生父就跑了。我妈……受不了打击,精神上出了点问题。”凌远吐口气:“后来她得了肝病。很严重,治不了。那时候她已经不认我了,疯疯癫癫哭哭笑笑的。其实那可能也算另一种幸福吧。” 李熏然专注地看着凌远,然后笑起来。 “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很高兴。”他想摸摸凌远的脸,又意识到这是在凌远的办公室,也许随时会有人进来。 “把汤喝了吧。我下午还得回队上。” 凌远打开保温桶,很小心地把汤喝了。 李熏然兴高采烈地讲起薄教授:“他跟个仙儿似的,总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总是一针见血噎得人说不出话来,可是又生不了他的气。” “他破案了?” “薄教授主要是能提供一些更开阔的思路。他的一些想法确实很了不起。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怎么奇怪?” “虽然他看上去一直很冷静,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被什么东西追逐一样。” “嗯。” “我们最近遇到个难题,在找一把无名的枪。” “……熏然。” “上头担心这把枪会造成恐慌,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熏然。” “就是不知道使用它的人……” “熏然,你生气了。” 李熏然被凌远打断,小狮子睁着黑黑的葡萄眼发呆……凌远挪过去,抱住他。 “……你不怕有人进来啊。” “不管。” “嗯。” “熏然,对不起,还有……谢谢。” 狮子饲养手册 34 第34章 慢慢来,慢慢来,一切都会好。 凌远一力促成的生殖中心终于剪彩,这几天他非常忙,几乎见不到人。李熏然很担心他的胃,可是自己也在连轴转。两个人打电话都怕对方在开会,只好互相发发短信。李熏然提醒凌远吃药,凌远提醒李熏然注意安全。 生殖中心算凌远改革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更好的服务,更多的盈利,凌院长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决心。生育问题近年越来越被重视。凌远早就敏锐地发现,越是成功人士,越是舍得在健康上花钱投资的阶层,生育就越晚。大龄的生育的确会带来许多问题,那么为什么不去解决这些问题呢。 好几年前凌远就把生殖中心的项目报了上去,光审批就卡了两年。凌远层层运作着,直到这座漂亮优雅的建筑物落成,凌院长就觉得自己似乎朝自己的构想更迈进一步。 这是个好现象。 关于生殖中心的负责人,凌院长考量再三,特聘了非常有名的妇科专家刘茂然。做这个决议的时候金副院长犹豫半天,只是小心翼翼道:“他这个人……风评不大好。” 凌院长嗤笑:“我的风评什么样?” 金副院长叹气:“他当年离开公立医院的原因……” 凌院长道:“不就是爱干私活么。爱钱也没什么不好,他能保证临床安全,我们都可以灵活一下。” 金副院长不再说话。 除了生殖中心,冯缈母子的病情也不能再拖。母子两个都有肝病,肝源是个巨大的难题,国内愿意捐赠器官的人还是少数。李主任曾经特别和凌院长商量过。冯缈是病毒性肝炎合并肝硬化两年,同时伴发先天性胆管狭窄,肝门静脉畸形。平安的问题是先天性肝门血管畸形,代偿性血管增生。比较而言,平安在凌院长能力可控的范围内。但是冯缈却是一塌糊涂。李主任没明说,凌院长也明白。 “可惜了,不能等韦天舒在的时候做。” “三牛什么时候走?” “他手头病例都处理差不多,就这两天了。” 李副队正领着人在河里打捞尸体。一条污水沟,拾荒人无意间在水沟边上发现一节手指,吓得不轻。警察来的时候,初步断定污水沟附近是碎尸的抛尸现场,警察们顶着恶臭在垃圾堆里又翻到一些人体器官碎屑。更多的部分应该在污水沟里,李警官领着几个警龄比较长的壮年男警察穿着背带水裤下了齐腰深的污水。臭气照脸就给了这几个警察一拳头,花花绿绿看着就恶心的漂浮物简直不能细想都是什么东西。 捞了一上午,法医勉强拼凑出一具女尸。林法医凭借多年道行做了几点临时总结:“女,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怀孕过。看腿骨腰椎应该是常年体力劳动。其他的还要再仔细检查。” 虽然大家都穿着防护服包得很结实,费解还是被恶心得喘不上气。他想自己幸亏早上没吃东西,所以只恶心,吐不出来。 李熏然在警队洗了澡,换了衣服,站在走廊通风处吹风。刘队长过来递了根烟给他。李熏然做手术养病期间不能抽烟,因为不能咳嗽。现在好得差不多利索了,所以没了什么顾忌,用手指夹着烟,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去,似乎要把鼻腔里团结堵住的臭味也喷出去。 刘队长到底把婚离了。离了婚精神反而好了点。孩子判给妻子。警察离婚打官司能抢到孩子的很少,司法部门也知道这个职业怎么回事。 “最近还好么。”李副队许久没抽烟,被烟熏得微微眯眼。 “还好。” “枪的事有下落了么?” “基本有目标了。在国内真要想搞枪也不是不可能。就是薄教授最近很诡异。” “嗯?” “枪杀案你没跟你不知道,案发现场有一串数字密码,用血写的。其实也不难,局里专家一看就知道了。英语,HI SIMON。” 李副队看了刘队长一眼。刘队长面无表情:“大家都没明说。但是薄教授英文名似乎就叫SIMON。” 李副队一扬眉毛:“这个……” 刘队长道:“是不是想起各种罪案剧。” 李副队短促地笑了一声:“也真有可能是罪案剧看多了的什么神经病的模仿行为。” 刘队长没接话。 各个案子之间都是相互独立的,刘队长不愿透露,李副队当然不问。 刘队长吹了会风,回去了。李副队还站着,散散烟味。毕竟办公室里还有女警察。李副队很有些不怎么太符合实际的绅士礼貌,这要多谢李夫人的教导。 每次命案,李熏然都不开心。 死亡本身就不是个愉快的话题。而且因为体力的问题,受害者多数都是女性和儿童,死得毫无尊严。 “不应该这样。”李副队自言自语。 凌院长在医院忙,边忙还边要照顾凌教授。凌教授在ICU,插着呼吸机,昏迷着。凌远伺候得尽心尽力,凌岳在旁边看着,忽然笑:“咱仨小时候,咱爸最疼你。” 凌院长小心翼翼地帮凌教授擦鼻涕。 “咱爸挺严肃个人,就爱抱着你。你小时候吃什么吐什么,光哭。咱爸就抱着你满屋子溜达,抱着你睡觉。我和凌欢都没这待遇。咱保姆云姨还说,你小时候傻乎乎地管咱爸叫妈妈。” 凌院长低声道:“的确……我也记得云姨这样说过。” 凌岳不再说话。 凌教授的确对凌远好。那时候家里条件一般,但凡有点好东西全是凌远的。有一次有人从美国买的巧克力给了凌教授一块,凌教授转手就塞给凌远。凌岳挺大的了,也不馋,凌欢小,眼巴巴地看着凌远吃。 凌夫人当场就火了。 家家都有本烂账,他家这本还是沤了许多年的。 凌岳叹气。 凌岳比较忙,隔三差五来一次。凌夫人身体不好,也不能天天陪着。凌欢能就近多看看,几乎每次都能碰上凌远。凌远没事就来一趟,搞得管床医生有点战战兢兢。 这一忙就是四天。凌院长和李警官四天没见面。 中午得时候凌院长还想,要不跟李警官吃个饭。来不及做了,跟他去贵春园?那边煲汤挺好喝的。李警官喜欢喝汤。 凌远手里拿着手机,心里很轻松。生殖中心运营良好,刘茂然显然有些手腕。住院日项目李睿切实地提出了一些意见,问题是有,但不影响改革的步伐。凌远想着李警官,破天荒想哼歌。李警官洗澡的时候经常就高歌一曲,唱得楼下敲暖气管。楼下敲他也唱,唱完再说。 想着李警官,凌院长又笑起来。 他打算吃午饭之前看看爸爸,撞见凌夫人柳眉倒竖地咆哮:“拿着你的钱,走开!” 许乐山。 凌远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摔了下去。 许乐山尴尬地解释:“您别误会,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误会……” 凌岳在旁边看见了凌远,连忙拉凌夫人。凌夫人一爆发哪是凌岳拉得了的:“虽然我们是没你财大气粗,可我们也没穷得把得病的孩子扔外边等死啊对吧?生死不问几十年,这时候你来了?好,好。我告诉你,我们替你养孩子,就当积德行善做好人好事了。现在这孩子总算三十多岁,也不用你照顾他吃喝拉撒,上学看病陪床,我们夫妻该尽的义务都尽到了,我们一家问心无愧!” 凌岳急得脸上有汗:“妈!” 凌夫人大声道:“行,这孩子你尽管领走,我告诉你姓许的,你别跟我们家没完没了地闹!” 凌远慢慢走上前,低声叫:“妈……” 凌夫人尖叫:“别叫我妈!当不起!你亲爸在这儿呢!”她看着眼前两人冷笑:“你们父子俩也不用惦记我们家了,我们有儿有女,谢谢关心。凌远,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能在床头伺候我,但我自问对得起你,所以不需要你们家的钱。如果你还念在这点情份上,就别再来气我们!” 凌远就那么站着。 凌夫人转身就走,凌岳得去追。他低声宽慰了凌远一句:“妈最近太累太紧张,你别往心里去,就看在……爸爸的面子上。” 凌岳去追凌夫人了。 凌远失魂落魄地看着凌夫人和凌岳的方向,许乐山惶然徒劳地跟凌远解释:“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是来表达我的感激,凌景鸿是个好人,他还说,要帮我劝劝你,给你妈挪坟……” 妈妈。 凌远的眼睛动了一下。 他慢慢转过头看许乐山。 许乐山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凌远就那么看着他:“把你的钱和东西收拾走。离开这里。不走我就叫保安。” 许乐山眼睛红了:“小远,你怎么才肯原谅我?你这么一直躲着我……” 凌院长一指他:“别过来。” 他的胃开始剧烈地疼痛。凌院长疼得汗如雨下,可是他站得笔直。他看着许乐山,许乐山惊恐地发现,凌远的眼神里没有憎恨,没有厌恶,竟然……什么都没有。 “小远我知道你恨我,我只想要个补偿的机会,你只要给我个机会……” 凌远仔细观察许乐山。他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许乐山自己活不久了,养的两个儿女没有一个争气的,偌大家业没人继承,他不甘心。如果凌远继承了他的家业,他的两个儿女还能有口饭吃。他算盘打得好。许乐山是个成功的商人,他一辈子的算盘打得都好,偏偏打错一个凌远。如此优秀的大儿子,就被他给扔了。 亏,太亏。 凌远眼睛也是红的,有泪光,但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所以他慢慢地笑了:“恨?不,我不恨你。许乐山,我怕你。” 许乐山愣了:“你怕我?” 凌远直愣愣地睁着眼流泪,他轻声道:“每次你都在提醒我,我自己的血液里,一半是懦弱疯狂,一半是自私凉薄。我妈,和你。”他声音低下去,成为喃喃自语:“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人爱呢。是吧。” 凌远非常疑惑地看着许乐山,然后恍惚地走了。许乐山身子摇晃,跌跌撞撞地抓住了窗边的栏杆。 胃越来越痛,像滚着岩浆,硫酸,毒液,针和刀片。凌远最近过得太好,以至于他都忘了他的胃,发作起来一般的止痛药都不起作用。 疼啊。 凌远愣愣地穿过幽暗的走廊,实在熬不住,贴着墙坐下。他想四肢着地就这么爬回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强效止疼药。凌远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攥着手机,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按开手机,想看看几点了。下午部里还有会,不能耽误。手机亮起来,还在联系人的页面,还是小狮子三个字。 熏然。 凌远打通李熏然的电话,又后悔。小狮子必然在忙,耽误他做什么。他想挂了,那边却已经接起来。温柔慈爱的女声轻轻道:“喂?你好?” 凌远一愣:“阿姨?” 李夫人顿了顿:“……小凌?” “熏然呢?” “这孩子中午回来帮我换水,忘记拿手机了。小凌,你声音怎么怪怪的?” 凌远蜷缩在墙角,满嘴的铁锈味。他终于崩溃了,冒了一句:“阿姨……我胃疼……” 狮子饲养手册 35 第35章 你个熊孩子! 李熏然小跑上楼,急急慌慌开门嘴里一迭声道:“妈唉我手机是不是落这儿了?” 李夫人穿了外套正在打围巾:“嗯,丢三落四的。” 李熏然把手机揣外套里:“妈你出门?我捎你呗?” 李夫人心里着急:“我去医院。” 李熏然一愣:“您不舒服?” 李夫人换好鞋:“刚刚凌远给我打电话……给你打电话,说他胃疼。” 李熏然用手耙耙头发,不好意思道:“……那您去呀。” 李夫人手指点他脑袋:“电话我都接了,能不去吗?” 李熏然挺开心:“好啊妈,我送您去。” “你下午没事儿?” “我今天下午正好得去医院查肝功。” 李夫人下楼上车兀自念叨:“我炖的那锅养胃的汤也没剩下,要不然还能给小凌带一点。” 李熏然开着车,只是抿嘴笑。 凌远被李睿发现,架回办公室输液。凌远疼得全身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里翻滚的血味越来越重,李睿在一边用电脑查他的医院职工病历:“你有毛病吧?五周之前就查出来大面积胃溃疡轻度胃出血,就这么放着不管啦?” 凌远躺在沙发上,一手输液,一手横着放在额头上。 他是忘了。 过得太快活,竟然忘了。 “你媳妇儿呢。” 李睿顿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有点焦躁:“突然翻脸,回去了。” 凌远呵呵地笑。 李睿丧气道:“你胡想啥,我什么都没干,就是让她等中午一起去吃饭,好好的说着说着她就变脸色了,非要走。你说这女人都怎么回事?” 凌远道:“不懂。” 李睿摘了眼镜揉鼻梁。 “你中午没吃饭呢。” “没胃口。饱了。” “你要也想落我这个下场,就别吃。” 李睿叹气,在凌远衣柜里翻出来件大衣给他盖上:“你睡会儿,这一大瓶有的滴了。我半小时之后再来看看。” 凌远闭着眼点点头。 李熏然开车到了医院,在大门口停车领了计时卡,跟李夫人道:“妈你先下车去凌远办公室吧,地上停车场根本没空,我得停地下去,太远了,您就别走了。” 李夫人下车。李熏然告诉她院长办公室怎么走,她其实也没听懂,打听着找呗。反正凌院长谁不知道。 李熏然开着车绕的非常远,去了住院部大楼后面才到地下停车场。他开车进去,这个点基本没人,倒是有空位。李熏然在心里祈祷,这次转氨酶千万正常,吃肉都得有数的日子他过够了。他下车,按了车锁,在外套里掏手机打算给凌远打个电话,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声音。 地下停车场非常大,声音一回弹很难找到源头。这对李熏然来说也不困难,他小跑着四处张望,终于找到挺黑的墙角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掐着一个姑娘的脖子。那姑娘的一头长发像倾倒的可怜的旗子,颤颤地甩来甩去。 李熏然喊道:“干什么呢!” 他声音本来就低沉,重重一喝,在停车场里简直像动物的咆哮。那男的显然吓一跳,骂了一句:“臭婊子!”然后扔了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熏然两三步跑到,想去追他,那姑娘倒在地上剧烈地边呕边咳嗽,他只好返回来,拉她:“您没事儿吧?您别怕,我是警察……许姑娘?” 李主任未婚妻,他们见过。 许楠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认识的人,还是这个姓李的警官,缓过气来只是抱着头哭,她用长发遮着脸,缩成一团。 李熏然很着急:“许姑娘,刚刚那个人是抢劫的吗?还是你认识?” 许楠哭得喘不上气,李熏然急得不行。许姑娘缩在墙角不肯动,李熏然不能扔着她不管,可是自己实在弄不了她,幸亏附院地下停车场信号还行,他打算给凌远打电话,让他叫几个人下来。 许楠一看李熏然拿电话,突然伸手抓住李熏然:“李警官……拜托你别说出去好不好?” 李熏然看她嘴角有血:“你……受伤了?” 许楠哭得眼睛发肿,神思却回来了:“不是我的,刚刚我咬那个人的。” 李熏然半蹲下:“许姑娘,我就是警察,你应该正式报警立案……” 许楠焦急道:“李警官,那个人我不认识,对,你看见了,他打算强/奸我。可是我不想让李睿知道。” 李熏然语塞。 许楠的泪水又流下来:“李警官,我马上要结婚了,真的不能出任何岔子,李睿他救过你……” 李熏然不做声。 许楠痛哭:“李警官,谢谢你刚才救我,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 李熏然明白。这种案子里最后被伤害的永远是女人,他怎么能不明白? “……我……答应你,但是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告诉李主任,你们去警局一趟,描述一下刚才那个人的长相,你知道这种人一般不会只犯一次案……” 许楠低声道:“谢谢,谢谢。” 凌远缩在沙发上,胃疼的他有点恶心。胳膊输液输得发凉,他闭着眼揉胳膊。脑袋边上的沙发上坐下个人,凌远道:“你今天下午不是有手术么,别跟我这儿耗着了。” 李夫人轻轻叹气:“小凌。” 凌远睁开眼,一看是李夫人,马上要坐起来。李夫人嗔道:“坐起来干什么?再鼓了针。老实躺着。” 凌远尴尬:“阿姨……” 李夫人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凌远心里忐忑,以至于害怕,他不知道熏然的母亲要跟他说什么。他后悔自己不合时宜的脆弱,他痛骂自己:让你矫情!让你矫情!让你矫情! 李夫人悠悠道:“小凌穿的怎么这么少?” 这属于母亲的,软绵绵的唠叨和责怪。 “这天这个温度,你还穿个衬衣……盖着这么薄的西装有什么用?熏然也是这样,就是不加衣服。现在的年轻人,这样不听话。被冻着了能不胃疼么?” 胃溃疡是不能被冻出来的。但是母亲肯定不会听孩子解释,她固执地认为如果胃疼就是衣服穿少了,如同你感冒就是少吃了青菜,晚上失眠肯定是因为早上赖床,理所当然地蛮不讲理。 她恨不得把你身上的病痛一把抓走。 凌远抹了把脸,笑道:“唉,下次注意。” 李夫人起身,在凌院长的办公桌上找到一只保温杯:“这是你的吗?” 凌远应道:“是啊。” 李夫人拧开杯盖,里面是一些陈茶叶。她把陈茶叶倒了,用饮水机涮了两涮,再接了一杯热水:“这两天就别喝茶了,这么浓的茶,你茶瘾比然然他爸还大呢。” 凌远苦笑:“不是,是为了提神,有时候连着三台手术,没办法。我咖啡喝久了,不管用了。” 李夫人叹气:“医生是挺辛苦的……” 她把热水放到凌远身前的茶几上:“以后能少喝茶就少喝,多喝点热水。还有……要吃热的。来不及或者太累的话,就回家吃。”李夫人犹豫一下,伸手摸了摸凌远的脸。 “好孩子。” 凌远把胳膊放在眼睛上,笑着应了一声。 过了会儿,凌远平静下来,放下胳膊:“阿姨,那个……熏然在手机里给我起了个啥名?” 李夫人想起什么,略略一低头,没回答。 凌远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李夫人。 李夫人年纪不小了,可是神态中还有一股少女的娇俏与柔软。她让凌远想起明衍先生。时光与岁月摧残了她们的容颜,但其实拿她们没有办法。她们是最坚毅优秀的女人,经得起任何磨难的砥砺。 李夫人身量娇小玲珑,李熏然这屯不下膘的体质是随她。还有那对洁净幽深的大眼睛,还是随她。 凌远有点嫉妒李熏然。 李熏然进办公室,听见李夫人在数落凌远:“办公室里得常备着点厚衣服,这西装真好看,可是没用啊,你看你冷吧?这不活该吗?” 李熏然道:“妈唉,你等他胃好了再骂他呗!” 李夫人道:“他这胃病没别的,就是冻的!还有你啊,你今天穿得也不够多。” 李熏然赶紧岔开话题:“我得下去抽血了,医生说了,情绪不能激动。是吧凌大夫。” 凌远还是坐了起来:“我这马上打完了,你等我陪你去?” 李熏然笑道:“用得着你陪?我先下去,你们接着聊。”说罢他迟疑一下,看着凌远想说什么。 凌远莫名:“熏然?” 李熏然烦躁耙头发:“没事,回家再说。” 李熏然排队交钱抽血一通忙活,再回来时凌远和李夫人聊得很愉快。凌远很会哄李夫人,哄得李夫人把李熏然小时候被鹅追着咬吓得哇哇哭都说出来了。 李熏然站在门外往里瞧,凌远看李夫人的眼神,只有孺慕之情。 他心里酸了一下。 怎么才能帮你呢。 怎么才能真的帮你呢。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咳嗽一声,推开门不满道:“妈唉。” 凌远已经拔了针。李夫人给他按着,转头看李熏然。李熏然披着外套,按着自己胳膊:“哎哟哎哟,扎死我了。”他可怜道:“妈哟,扎了我三针。” 他是想跟李夫人撒个娇,没想到凌远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李熏然吓一跳:“抽血,三管子扎我三针。” 凌远道:“不是负压采血瓶吗?” 李熏然一愣:“啊?” 那个倒霉催的采血的小护士似乎是个新手,第一针扎了李熏然三下,李熏然前后挨了五针。他还得安慰那个快哭了的小姑娘说自己没事。 凌远的脸色异常难看:“半年前就该换了的。” 他气得站起来,李夫人没抓住他,让他挣脱了手,手背上立刻一片血。李夫人气急,打他一下:“你这个孩子!坐下!” 凌远一愣,乖乖坐下。李夫人很生气:“你看看,毛手毛脚的,沉不住气!” 李熏然熟门熟路在凌远抽屉里翻出药棉:“妈你给他再按上。” 凌远讪讪的。 李夫人给他擦血按针孔,突然道:“孩子,不管什么事,你得想开点。” 凌远看她。 “什么事都别着急。明白吗?” 凌远默默点点头。 李熏然下午请假,不用回队上。李夫人很高兴,让他们晚上来家吃饭。先把李夫人送回家准备晚饭,李熏然开车回凌远那,他想洗个澡。 凌远胃疼被李夫人一顿数落,似乎真下去了。 李熏然进门就脱衣服洗澡,凌远坐在客厅无所事事。下午部里的会王副院长替他去了,他也请了病假,李睿作证他真撑不下去了,需要去丈母娘家吃顿晚饭。 凌院长当然不会是没事翻另一半手机的人,所以一直以来也忽视了李熏然手机里自己的名字。 难道真是小福瑞? 李夫人为啥是那个反应? 凌院长看着李熏然的手机,然后拿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小狮子的号码。 伴着李警官特色的青蛙呱呱叫铃声,凌院长终于明白李夫人为啥那个表情,六个字随着欢乐的铃声震撼闪烁—— “老房子刚起火” 狮子饲养手册 36 第36章 最幸福莫过于,有个可以回的地方。 李熏然在浴室听见自己手机响,喊了一句:“老凌,你看看谁给我打电话呢。” 凌远打开浴室门木着脸:“老房子。” 李熏然噗一喷,用手一抹脸,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哦,你看着了啊。” 凌远点头。 李熏然站在喷头底下洗头发,水流温柔地冲刷他的身体。 还是太瘦。纸片儿一样。但是肌肉得当,没有一道一道的肋条,所以瘦的很好看。凌远上下扫描,李熏然把脑袋从花洒下面挪开,冲着他笑:“一起?” 凌远打算关门离开,李熏然叫住他:“别别别,你给我拿杯水来。这一洗澡我想起来了,从昨晚上起我就没吃没喝,上午东奔西跑下午去你医院排队,查个肝功麻烦死了。” 凌远去接了杯水,李熏然迈着两条长腿光着脚下浴缸,咕咚咕咚灌下去,再迈着两条长腿上去。他是挺爱泡澡的,可惜李主任三令五申禁止,只能淋浴。浴室里湿润的香气缭绕着水汽,凌远拿着杯子就退了出来。 等李熏然洗出来,凌远拿着大毛巾在他脑袋上一顿搓。搓完了李熏然耙耙东撅西翘的头毛:“胃怎么样了?” 凌远道:“还行。” 李熏然穿上衣服,吹干头发,倒在沙发上打滚:“转氨酶快点正常吧!” 凌远拖走廊上他带出来的水:“咱几点走?” 李熏然用靠枕压着自己的脸,闷声闷气道:“我妈做饭慢,七点半之前到就行。” 凌远道:“咱带点什么东西去?” 李熏然拿开靠枕:“去父母家吃饭用带什么东西。” 凌远嗯了一声。 李熏然看着凌远,欲言又止。凌远感觉到他的目光,一挑眉。李熏然吞吞吐吐:“老凌……李主任女朋友你认识么?” 凌远莫名其妙:“见过。” 李熏然道:“你能不能比较委婉地提醒李主任,最近注意他女朋友的安全?” 凌远更莫名:“你想说什么?” 李熏然懊丧半天:“这个事儿吧……不大好。今天在地下停车场,我碰见一个男的掐许姑娘的脖子。我想让许姑娘正式报警,许姑娘求我别告诉李主任,说那男的……要强|奸她。” 凌远愣愣道:“小睿是准备结婚呢。许楠怎么样?受伤没?” 李熏然道:“脖子上被掐的得有淤青。其他还好。” 凌远蹙着眉。 “而且吧……我认为那男的和许姑娘认识。所以更得提醒李睿,可是怎么说呢?” 这种事提醒对方,对方不见得会感激你。凌远收起拖把:“我提醒他吧。” 李熏然加了一句:“别提那男的。” “知道了。” 到李局长家时六点多,李局长蹲在小马扎上择菜。凌远一面挽袖子一面笑:“幸亏来得早了。我来收拾吧。” 李熏然站在厨房里洗菜,李夫人和他东拉西扯,李熏然就应着。天黑得早,厨房里的橙黄色灯泡因为油烟和水汽的缘故,光芒厚重温和。李夫人爱干净,厨房收拾的好,可是长年累月的使用,厨房里的空气都是氤氲温吞的味道。凌远和李局长一人一个马扎蹲在厨房门口借着灯光择菜——老两口心疼电费。李熏然洗菜大刀阔斧到处溅水,李夫人嗔道:“让你干点活!” 李熏然用袖子擦擦脸:“妈你弄这么多青菜?没有硬菜啊。” 李夫人道:“有,红烧豆腐。” 李夫人提前打电话问凌远的胃要不要忌口。凌远说自己的胃没什么,就是李熏然最近不能吃得很荤,吃肉都是有数的。李夫人图省事,干脆只做素菜。 “我最近净吃草了。” “不爱吃别吃。” 李熏然瞥了一眼伸着脖子凿壁偷光似的凌远,心里平衡了一点。 实在是有点暗,李局长眼睛有点花,择菜择得应付了事,凌远总疑心他那菜里有虫子。决心下次再来,要么吃中饭,要么自己提前来把菜收拾了。凌远把菜都择了,李熏然洗完,李夫人改刀下锅。李局长蹲半天马扎腰酸背痛,直哼哼:“然然妈,下次把餐厅灯打开吧。” 李夫人当机立断:“下次早择。” 凌远搀着李局长去卫生间洗手,李夫人往外瞄了一眼:“然然,他跟你……好吗?” 李熏然笑:“挺好啊。” 李夫人叹气:“你们俩商量着来吧。我和你爸也老了。还有就是我看小凌是个斯文人,你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李熏然笑得前后晃:“妈你怕我揍他啊?我可比他单薄呢。” 李夫人严肃:“我说正经的。你我不知道?” 凌远洗手出来,很敏感地听到个词:“什么单薄?” 李熏然道:“进来帮忙摆盘。” 李局长坐在沙发上伸手到处掏遥控器:“然然妈,你昨天把遥控器塞哪儿了?” 李夫人正在炝锅,问李熏然:“你爸白话啥?” 凌远道:“叔问您要遥控器。” 李夫人一手锅一手铲,翻个白眼:“昨天他关的电视机。”突然一阵紧张,看着凌远:“小凌,我听收音机上说看着节目睡觉是老年痴呆症?你叔好几回了。” 凌远温声道:“这个可不准,大多数人看电视睡觉还不是因为电视节目太无聊。” 李夫人道:“也对。” 李局长终于在坐垫下方掏出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看新闻联播。李夫人挥挥铲子赶熏然凌远:“这么大油烟,你俩先出去。” 李熏然拉起凌远往外走,李夫人看了一眼,两人手指交叉着。她抿抿嘴。 李夫人喜欢给人夹菜,分配任务似地往每个人碗里塞。凌远不敢说别的,埋头苦吃。李熏然嚷嚷:“妈唉我吃不了。” 李夫人道:“瘦成猴了!” 李熏然顶嘴:“我瘦成猴了你也不给做肉菜啊?” 凌远想笑,忍回去了。 李夫人家的盘子碗都是大号的,饭菜量绝对足。上次凌远来,大约还有点外交目的,所以大家都端着。这次不端着了,凌远体验了一把李家的厚道实在。饭后水果是凌远和李熏然一人抱着一盆洗好的提子坐在客厅的小凳上。 ……那不锈钢盆快赶上脸盆了。 还有这个小木头凳,凌远和李熏然竟然是并排坐着的。 凌远抱着盆百感交集,他个子大,坐小凳上简直人生都无处安放。李熏然当然也不矮,但他熟练了,两条长腿交叠盘着,边看电视边往嘴里填提子。 李局坐在他俩身后的沙发上,督促他俩吃水果:“小凌快吃,这是美国无籽提子,贵着呢。” 凌远艰难地回头:“叔你不吃?” 李局呵呵乐:“当然吃,这不是洗不开么,我和你阿姨的还没洗呢,你俩吃完了我们俩用盆。” 李局长最近爱看综艺节目,李熏然看得很专心,还带点评的。凌远老脸一红,自我催眠自己今年七岁,然后低着头狂啃水果。 李夫人在厨房里,李熏然含着提子喊了一声:“妈你别洗碗,我们俩洗。” 李夫人冷笑:“等你俩?我早收拾完了。” 李熏然做个鬼脸,然后说:“这人都唱跑调了还晋级?” 凌远道:“吃你的水果。” 从李局长家出来,十点多了。整个小区颇有万家灯火的温馨辉煌。小区里不能停车,他们溜达着去外面的停车场。 李熏然提着个旅行包,里面是李夫人给他收拾的衣服。俩人没喝酒,却有微醺的感觉。李熏然看着凌远就笑。冷空气冻得他的双眼水润润的,冉冉的光温柔地一动。 “我妈说了,咱俩可以经常回家。” “嗯。谢谢咱妈。” “嘿嘿。” “笑什么。” “你有勇气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吗?” “……再说吧。” 李熏然拍他的胳膊,一指李局长家的楼:“知道这是什么吗?” “……楼?” 李熏然叹气:“刚才我的话你就没认真听。这里,是我们可以回的家。” 狮子饲养手册 37 第37章 嘘,别出声。 凌晨时的手机铃声格外凄厉。凌远条件反射坐起来要接,倏地发现这铃声似乎不对,不是他的。 李熏然在一边蠕动半天,伸着胳膊掏来掏去。他睡前要玩手机,一觉醒来总是找不到手机在哪儿。他掏出手机,眯着眼,费劲地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抽了一下鼻子:“喂……” 费解道:“师父,有最新的发现。” 李熏然坐起来:“行你等着我马上就去。” 他半闭着眼摸衣服,穿上之后冷得跳。跳半天发现凌远呆愣愣地坐在床上,很迷茫。 通常都是凌院长半夜被拖起来,头一次换成李警官。 俩人有点不适应。 李熏然亲了凌远一下,学着他的声口:“起来上保险,早上吃热的。” 凌远哭笑不得:“你开车慢点。” 李熏然裹着大衣,吐着团团的雾气小跑着下楼找车。路上有水,似乎又下过雨夹雪。李警官觉得自己关节都冻上了,活动一下就卡啦响。 凌远站在楼上,看着李熏然那辆白色的奥迪利落地开走,像一条漂亮的在游弋的鱼,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夜色。 凌远就那么看了很久。 林法医不是盖的,硬是在高度腐烂的尸体上找到了蛛丝马迹。能找到的几片颅骨上面都有蛛网样细纹,根据林法医的估算,被害人头部曾经受过多次撞击。技术科的小吴帮助林法医制作了3D复原图,模拟被害人完整的颅骨以及创伤位置。 枕骨。 李熏然道:“凶器大约是什么样子?” 林法医道:“接触面非常大的凶器,反复撞击。” 李熏然立刻明白,常用揍人的姿势,最能体现力量对比的姿势:抓住对方的领子把对方的头往墙上掼。 “被害人本身并不矮,常年的劳作,力气也比寻常女人大一些。那么猜测对方是个体格非常健壮的男人。”另一个女警道:“可惜尸体腐败太厉害,并不能确定她的生育时间。” 林法医道:“尸体肌肉组织粘膜组织腐败溶解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目前能检测的只有骨骼。可惜骨骼碎得也太厉害。就目前来看,骨骼横截面干净利落。” “犯人在肢解的时候心态挺平稳。”李熏然道:“心理素质可以。” “手法也可以。”林法医道:“你们自己砍过排骨没有。如果用力不均匀力道不精确,砍不开骨头就得反复使劲,会产生非常多的细碎的痕迹。可是这具尸体几乎没有。” “排除机器切削么?” “排除。机器切削的横截面要更稳定,更平整。” “可以从相关工作入手。”费解道:“屠夫,医生,甚至厨师。” 凌远早上第一时间去看了冯缈平安母子。有人捐助她们,再加上附院可以做一些减免,希望还是有的。凌远申请的肝源还是没着落,昨天冯缈吐血,出现肝昏迷。 她等不了了。 李睿捕风捉影知道点凌远的破事,他把凌远对冯缈的关心自动理解为一种对过去的自身经历的代偿反应。凌远的母亲死于肝病,凌远就想救平安的母亲。 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李睿还是挺支持凌远对冯缈上心的。他熬夜值班看了一宿冯缈的资料,一点头绪也无。 凌远从冯缈病房出来,绷着脸就进了李睿办公室。 “李主任,负压采血管你解释解释。” 李睿神情一变:“我解释什么?” “你协助金副院长一年了,你别告诉我不知道。” 李睿轻轻冷笑:“各科室储存的传统采血管数量又不一样。” “少来这套,进负压采血管的时候报告是谁给我的?你给的。这个数量就是建立在传统采血管的存储之上的。我去问了,儿科一个月前换的,其他科室几乎都没换,门诊还是用针。请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金副院长负责的。最后采购合同也是他签字的。” 凌远瞪着李睿。他声音很凉:“想好再回答我,不要敷衍我。我是问,经过你手的事,你为什么装聋作哑,你原则呢?” 李睿很疑惑:“你是想说回扣?你基本上不过问回扣的事。你只要求临床安全,临床安全,你说过,其他都能灵活。” 凌远道:“你是想告诉我,让你放弃你的原则的,是我?” 李睿反而笑了:“原则?整个医院的原则都是你定的,我真不能理解你生的什么气?” 凌远看着李睿:“金副院长到底收了多少。” 李睿看向窗外:“十万。” 陈局长很快打电话找到凌院长:“嗯,长江后浪推前浪。” 凌院长赔笑:“陈局长,有人告我状呢。” 陈局长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心虚什么。你就是看老的不顺眼,不是后浪打前浪是什么?那个李睿,做科主任就罢了。你让他做业务副院长的助理。哪家医院副院长有助理?你不就是对金副院长不满。金副院长总算勤勤恳恳吧?” 凌远笑道:“陈局长,现在医疗系统的问题,不是说勤勤恳恳能解决的,也不是勤勤恳恳能当好副院长的。而且……” 陈局长截了他的话:“你从临床裁了一批文革读大学的老医生,全去干行政后勤。系统内闹得沸沸扬扬你知道吗?国家规范考试是个好理由,现在你想要动到副院长这一层了。”陈局长意味深长道:“凌远啊……” 凌远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有点失真,但依旧的从容镇定:“金副院长给我上过课,一直以来配合我工作也很尽心尽力。只是半年来移植中心生殖中心眼科中心陆续筹建,金副院长的精力能力确实跟不上。所以我让李睿去帮他,毕竟我不能事事过问。” 陈局长心里一哂。凌远这小子有野心。他也许觉得老的都是一些胼胝,死亡的细胞,毫无用处又碍事。凌远上任以来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更新换代,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凌远能下决心动副院长,甚至是拿金副院长开刀。他不知道是不是赞一声凌远有气魄。 或者,笑他狂妄。 金副院长得用,凌远自然会用。但得用有限,凌远就不留他。金副院长曾经是凌远的老师,这种干脆利落的冷酷让陈局长有点咋舌。 今天这个电话陈局长打得有点后悔。可是他又不得不打。 凌院长似乎也很明白,从头到尾声音里带笑,从容镇定。 够狠够坏,杀伐决断。 陈局长扣了电话,忽然笑了。 小子,我就看着你能到哪一步吧。 凌院长约见了生殖中心负责人刘茂然,谈了一下生殖中心的工作。凌院长发现刘茂然心不在焉,笑道:“刘主任不舒服?” 刘茂然吓一跳:“没有,没有。” 虽然他一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是眼神飘忽,手脚局促,凌远看着都难受。凌院长只好道:“刘主任要是不舒服,咱们改天吧,但是工作还是要抓紧,你可以上中心办公室的人来一趟。” 刘茂然强笑:“不好意思。” 凌院长不在意,示意他随意,然后低头看文件。 刘茂然脚步发虚,眼神发直,走出院长办公室,带上门,重重地喘了声粗气。 他的手机短信音突然一响,扎得他跳起来。他几乎和凌院长一样高,熊一样健壮,此刻却畏畏缩缩。 短信只有两个字: 愚蠢。 狮子饲养手册 38 第38章 你说,他是谁呢? 无论是枪击案还是碎尸案都遇到了瓶颈。碎尸案里的女尸能找到的部分实在不够多,无法确认身份,连协查通报都没法发。林法医竭尽所能,但骨骼上再找不出什么疑点。提取了DNA,对比不出什么东西。这一类的年轻姑娘在这座城市的流动人口中随处可见。乡下的父母生出来,随便养着,到了年纪靠“老乡”带出农村到城里打工。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多数是打零工打黑工。即便有一天不见了,也会被认为回家乡了,谁会生疑呢。 林法医需要更多的检材。如果能把颌面部骨骼恢复到八成,就有把握绘制出面部复原图,这样起码是个突破口。 李副队联系了市政,要求他们协助办案。市政局调来工程车,要把污水沟给挖开,把污水放掉。 费解去看了附近的监控。污水沟原先属于一个造纸厂,本身就在荒郊野外,倒闭以后荒废了,附近连个监控都没有。国道上倒是有监控,可是离得实在太远,去看国道的监控简直荒唐。 费解跑了一上午,回来看见挖土机在挖污水沟,李副队掐着腰蹙着眉站在高处往下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曾经政府想划成开发区,但是没开发起来。远处倒是有农田,现在是农闲,一般也没人过来。”他满脸油汗,深深叹气:“师父,原来这个城市死角这么多。” 李熏然依旧蹙眉:“所以我们只能用最原始最笨的办法。” 将污水沟里的水引开之后,市政的人撤离。李熏然领着所有男警察换上防护服穿上水裤一脚一脚往烂泥里走。实在太恶心,简直不愿意多看一眼。费解警告自己不能吐,不能再添恶心了。 警官们人手一只盆,一只大镊子,一寸一寸翻烂泥。 蹲在化粪池里,也就这样了。 李熏然也想吐。做手术以后,他的肠胃其实一直都不好。偶尔没事还反胃,又或者觉得自己的胃不消化,感觉不到饿。他偷偷去问过李主任,李主任正在飞快地写病历,忙得焦头烂额。李熏然等了半天,李主任从眼镜片上方看他:“没关系,我现在也一样。” 李主任比李警官惨。因为李主任腹腔曾二次感染,差点二次手术。 李熏然强迫自己翻找类似碎肉或者骨骼。那姑娘的颌面骨被敲得尤其碎,林法医无能为力。他感觉自己的胃像拧毛巾一样左右一拧,右左一拧。臭也就算了,连裤水鞋扎在淤泥里,刺骨的凉,脚很快就冻得没感觉了。其他警官也是一样的,但都没有吭声。 大概是为了尊严。 司法的尊严,警察的尊严,还有,那姑娘的尊严。 李熏然是个相信正义的人,他全部的力量都来自于对正义的信仰。那个姑娘曾经是一条命,不能就这样散落在臭水沟里。 死亡,也有尊严。 李熏然最崇敬的法医王女士说过,他们是在为死人效忠。李熏然大概不能算是彻底的无神论,他希望能找出真相,令这姑娘安息。 费解中途受不了,另一个小警察也受不了,奔出去吐了一次,吐完漱漱口又回来。李熏然扒拉到几块疑似骨骼的碎片,他实在不愿意细想,只是往盆里捡。 想想林法医,他最后也得面对这些玩意儿一点一点拼,自己还能舒服点。 李熏然还在上嘴唇点了风油精,没有用,根本挡不住臭味。到最后双重刺激,李副队干脆什么都闻不出来,倒是少受了点罪。 就这么忙了一天,警察们换着来,实在累得够呛就上去坐在路边上,缓过来再下去。正好恶心的不渴不饿,省事。 傍晚李副队率领警官们拎着战利品回局里,几个人站在院子里味道都散开了。林法医下来接的时候,看着几个面呈菜色的爷们乐。李副队道:“您去食堂要片姜含着吧,您祖师爷就这么干的。” 林法医戴着厚口罩:“今晚我得加班,你们谁留下来帮我。” 小吴吐了两回,脚底打晃:“您的徒弟呢?” 林法医看他一眼:“在法医门诊忙了两天,我放他回去睡觉了。” 李熏然道:“你们赶紧回家吧,我留下来。回去之前洗个澡,有替换衣服么?” 费解有气无力:“除了裤衩,大家相互匀一匀吧。” 林法医给每个出现场的警察发了生理盐水,要求他们洗澡的时候倒进脸盆,在生理盐水中眨眼。最好连洗三天。李熏然冲了个澡,闻不出来身上还有没有味。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封进塑料袋里,特别是裤子袜子,回去问凌远要强效消毒水。 林法医把拿回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进行了冲洗,李熏然去街对面水果店买了些橘子,一边走一边吃。凌远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今晚上我得睡队里了。林法医需要帮忙。” “要不我去看看你?” “……不用。”李熏然实在不希望凌远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你今晚上吃胃药没?” “吃了。” “没手术的话就吃点热的早点睡吧,别等我。” “你吃药没?” “嗯,吃了。” “行你忙吧。” 凌远放下电话,看了一下外面的天气。白天天一直阴着,还飘过一阵雨夹雪。屋里有暖气倒感觉不出什么,出门之后觉得自己简直脆了。凌远打了个转,他想去警队看看熏然,又怕耽误他的事。 明天去看看吧。凌远心想。 李熏然熬了一夜,帮助林法医拼骨头。这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杂乱无章的碎片,也许是手臂上的,也许是腿骨上的。林法医拼的比较快,他对人体熟稔,能根据碎块的大小估计出大概是哪个位置。 林法医拼骨头的时候,李熏然有一瞬间恍惚觉得林法医在修补艺术品。 整个大楼似乎只有技术鉴定室的灯亮着。李熏然看了一眼漆黑的走廊,心里有点凉。林法医在冷光灯的映照下脸色青白,一副眼镜反着寒光,看不清眼睛。 他看李熏然有点愣,笑了笑:“害怕?” 李熏然缩了一下:“有点。” “不用怕。”林法医摇摇头:“我们正在帮她。” 其实另一间办公室的灯也亮着。 薄教授的办公室。 作为一个侧写师,他和刘队长的合作客气但不愉快。薄教授一贯懒得解释,他只需要别人信他,按照他说的做。可惜刘队长不是简瑶,他是转业的侦察兵,有超一流的洞察力和刑侦技术经验。于是刘队长给薄教授私底下起了个外号,叫薄大仙儿。薄教授侧写的结论,在别人看来更像巫师预言,在刘队长看来,客气点说是参考意见,实事求是地说就是废话连篇。毫无依据,前言不搭后语。 薄教授当然不跟刘队长一般见识。枪杀案的犯人,碎尸案的犯人,薄教授不在乎。这些人如果警察抓不到,他对国内的刑侦要绝望了。他感兴趣的是,这两件案子背后的同一个影子—— 影子。 简瑶躺在沙发上睡了。她是个好姑娘,勤学好问,薄教授跟她说话不会有跟一般人说话的烦闷感,起码她在努力理解他。薄教授站在白板前面奋笔疾书,他抓到一个影子,那个影子躲在黑夜里,狰狞地看着自己。 那么熟悉。 他给他侧写。 薄教授对着白板看了一夜,早上简瑶醒过来,看见身上搭着薄教授的外套,心里还感动了一下。 薄教授定定地站在白板前,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拿起笔,打了个触目惊心的大叉。 简瑶吓一跳:“薄教授?” 薄教授转头看她:“我需要咖啡。” “只有速溶的。” “……白开水。” 简瑶出去接水,回来之后薄教授转移到了窗边,抱着胳膊往下看。简瑶好奇,凑上去跟着往下看。 一辆黑色的别克开进警局院子,下来个人。 ——高大的男人。长相英俊,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凌远下车之后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拿出保温桶。 ——天生对权力渴慕,权衡利弊得失是本能。 凌远锁了车,站在警局院子里四处张望一下。 ——领导能力出众,具有领导威信,引人信服。控制欲望强烈到铺天盖地。 凌远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心思缜密,医疗知识丰富,专业技术一流。成功的高等级菁英。 凌远往大楼方向看,笑了一下。 ——极端的自信,自负,自私。 李熏然从大厅冲出去,到凌远面前却急刹车。他想抱他,又收回去。耙了耙头发,不好意思地说话。 “这个人是谁?” “跟熏然说话的?是凌院长呀,咱们见过面的。你忘啦?” “全名。” “凌远。附院的院长。” “他去没去过美国。” “当然去过,呆了好几年呢,当初他要回来那边听说还不放呢。可有名了。” 薄教授抿了一口咖啡杯里的白开水,神情优雅平静。 影子。 影子,你到底是谁呢? 狮子饲养手册 39 第39章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你在看着谁? 凌远昨晚上没怎么睡,打电话把韦天舒叫起来,问山笋炖鸡要怎么做。没山笋用的一般笋,味道大概差得不大。李熏然最近吃得是有点素,熬夜得补补。 李熏然看凌远隐隐发青的下眼圈:“你不睡觉折腾什么?今天还得忙一天,你打算喝茶提神还是喝咖啡提神?” 凌远抿着嘴笑:“都不用,看你就精神了。” 李熏然拍他胳膊一下:“吃早饭了没?在我们队上吃一点再去医院。”他领着凌远往里走,简瑶慌慌张张跑出来,立在两人跟前,一脸尴尬,但很坚决地跟两人打招呼:“好久不见。” 李熏然开始没反应过来,还继续往大门里面走:“哦哦进去再说,瑶瑶吃早饭没?” 简瑶更尴尬,但是还站着不动,直勾勾盯着凌远:“凌院长久闻大名,真人一见果然好帅。” 凌远换上正式的微笑:“我们见过。” 简瑶面不改色道:“那就是更帅了!” 李熏然看了简瑶一眼,站住了。凌远跟她寒暄。简瑶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话要跟他说,硬是胡说八道,可是凌远没有一点不耐烦,温声低语绅士至极。 最后简瑶连胡话都说不出来,垂着眼睛看地面。凌远觉得小姑娘可怜,所以抬头往三楼方向看。警局楼非常大,既高且宽,凌远准确无误地看向了薄靳言的位置。 薄靳言端起咖啡杯,遥遥致意。 李熏然笑着摇摇头。 机敏,聪明,懂得掩饰。 薄靳言让简瑶跑下楼拦住他们,他需要这样高的位置好好欣赏欣赏凌远所有的反应。 真是不错的研究对象。 简瑶终于打完招呼,如释重负,转身跑走。李熏然笑道:“你别介意,薄教授没有恶意,兴致上来就研究人。他不怎么研究普通人,你可以把这个……看做他对你的赞赏。 凌远当然不会说他介意。但是他们见过面,对彼此没有留下良好印象,为什么突然要研究自己?凌远道:“先找地方把鸡汤喝了,暖暖胃。接下来几天我要有个极大的手术,冯缈母子等的肝源到了。再想喝就不知道得多久以后了。” 李熏然领着他到食堂坐下。食堂正在卖早饭,闻着挺香。李熏然抱着保温桶喝汤吃鸡肉,呼噜呼噜头也不抬。凌远微笑看他:“薄教授研究过你没有?” 李熏然鼓着腮帮瞪着圆眼睛看凌远。凌远爱死他这个纯净可爱的神态了。 “好像有。” “他说什么?” “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给我倒了杯水。” 凌远道:“可能他没有研究透你。” 李熏然毫不在乎:“研究吧,当我是一杯水好了,水多好啊,有人能看穿水吗?不都是透过水看到了别的东西。” 凌远一愣,乐起来:“你还真是……” 凌远拿着空桶直接去医院,李熏然道:“你们医院最厉害的消毒液,我需要。” 凌远道:“干什么。” 李熏然道:“泡衣服。” 凌远呼噜呼噜他的头毛:“等我忙完冯缈母子。” 薄教授一直很深沉,简瑶不好意思破坏气氛,可是她实在是挺饿,薄教授应该也饿,他的肚子已经叫过好几回了。然而薄教授泰然处之。 “您看出什么来了?” 薄靳言看她一眼:“很多。” 简瑶道:“案子相关的,有吗?” “不太多。” 简瑶立马问:“案子无关的八卦呢?” 薄教授冷淡:“很多。” “说说?” “我不感兴趣。” 薄教授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搬了把椅子,让简瑶坐着。他拉了窗帘,屋里突然出现迟暮的惨淡。简瑶不舒服,想站起来,薄靳言站在她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他说话换了一种奇异的,平稳的语速,捋顺了简瑶的思维,让她舒适地沉沦。 简瑶信任他,所以很快进入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毫无保留的状态。薄教授摸摸她的长发,轻声道:“如果你遇见另一个自己,你会是什么感觉?” “另一个……自己?” “不是长相。是思维,性格,你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知识储备,智力水平,甚至缺陷,如果几乎一模一样,你是高兴,还是愤怒,还是难过?” “……不……知道……” “你会主动找他吗?” “大概……要先观察。” 观察。 这是对的。 “如果你们明明是一类人,他却过得比你好太多。他有你未曾有的,比如地位,比如声望,比如……爱人,你是什么感觉?” “……嫉妒……” “嫉妒得发狂吗?” 简瑶陷入长久的沉默。 “……背叛。” 她的声音冷下来,几乎机械,她强调:“背叛。” 薄教授一顿。 这个角度,他从未想过。 高智商的,控制狂的,几乎身陷阴影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爱人。 这是一种背叛。 “还有呢。” “好奇。” 薄教授打了个指响,简瑶啄了一下米:“嗯……刚才你干什么了?” 薄教授道:“我请你吃饭。” 简瑶隐隐预感他一直在找一个“影子”,一个变态,一个犯罪天才。简瑶很生气:“催眠也就算了,难道我是变态?你研究我干什么?” 薄靳言直直地看着她:“人类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模式都是可以归类的。大多数人以为自己很复杂,但是心里想的都是小把戏。” “对,我就是大多数里的,我具有代表性。” 薄教授道:“我请你吃饭,你不要生气。” 凌远离开警局,一路回到医院。他感觉不对,这种不对已经持续好几天。但也许是神经过敏,他觉得偷窥狂应该不会对一个快四十的男人产生什么兴趣。 进入医院,他换上医师袍,推开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门:“韦主任,你能不能晚几天,不,晚一天再走?” 韦天舒挑高眉毛:“舍不得我。” 凌远道:“冯缈母子的肝源到了。状态非常好。我需要你们。” 李睿看韦天舒。韦天舒一摊手:“当然可以。” 医院门口的超市,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正在结账。他个子非常高,鹤立鸡群。墨镜挡不住他脸上凌厉的英俊,他对着收银员微笑,那是一种很难见到的,又很熟悉的,传统的绅士的优雅。收银员是个小姑娘,脸色泛红:“您好……一百零二块五毛。” 那个男人走了以后,几个小姑娘争论起来他和凌院长谁更帅。 “他给我的感觉挺像凌院长的,奇怪。” “大概男神给人的感觉都一样吧,啊啊嫁哪个好呢?”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谁,在看着你? 狮子饲养手册 40 第40章 深渊在哪里? 凌远突然惊醒。 身边的李熏然软绵绵地咕哝一声,不知道说了什么。凌远直挺挺躺着,一身冷汗。他伸手按在脑门上,缓缓吐了口气。 他又做了那个梦。 跌下深渊,坠落,坠落,无休无止的坠落,他喊不出来,无法求救,无法呼吸,只有像呜咽的风声灌入他的耳朵。 从童年开始,这个噩梦就缠着他。那时候有人跟他解释,也许是长个子的缘故。童年,少年,青年,直到现在,这个噩梦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他在深渊中摔向地狱。 他想办法让自己呼吸平稳。熏然翻了个身,脸转了过来。他的睡相恬静温柔,凌远看着,心里也平和下来。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 冯缈母子的手术安排同时进行。肝源只有一个,凌远决定进行劈离式移植。李睿和韦天舒各守着一个手术室,凌远将肝源劈离,李睿和韦天舒同时进行摘取。平安移植过程很顺利,他毕竟年纪小,病期短。李睿打开冯缈的腹腔就傻了。 何止一塌糊涂。 冯缈先天性胆管狭窄,肝门静脉畸形,加上病毒性肝炎合并肝硬化,肝脏的血管萎缩塌陷脓肿,李睿打开就后悔了。 凌远一早就不是很舒服。他觉得奇怪,只是一个梦而已,结果就是摆脱不了那种失重的,对自己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他精神高度集中地劈离肝脏,给平安吻合血管,眼前一阵一阵发花。 胃疼。 妈的!凌远暴躁,最近他有好好伺候胃,关键时刻还疼!他脑子里一锅粥,直着眼睛进入冯缈的手术室,一看她的病灶,脚底下一晃。 李睿心里叹气。 无能为力。即便是凌远,也无能为力。医生到底不是神,凌远也不是。 “凌院长……” 凌远晃晃头,强打精神:“吻合血管。你来帮我。” 李睿默默地点头。 他不知道能帮他什么。 整个医院都知道凌远怎么回事。关于他的疯子妈,还有他的无赖爸。流言蜚语一般为了精彩只有说得更难听。韦天舒也知道,但是他们从来不在凌远跟前提。 凌远亲妈是得肝病死的。 李睿自动把凌远在冯缈身上的执念理解为他想补偿当年的自己。李睿发现凌远很亲近平安。说实话凌远不是多有大爱的人,平时也没见多喜欢孩子。他撞见凌远和平安趴在窗台上,絮絮叨叨地聊天,仿佛两人一般大。李睿很庸俗地承认,的确是觉得,也许凌远认为平安是另一个自己。 “你去歇一会,你这个状态站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 李睿低声道。 凌远胃疼得心烦意乱。他摘了手套,扶着墙走出手术室,在手术楼的休息室里坐着发呆。 廖老师曾经在这里坐着。 也是这个位置。 凌远按着沙发扶手,脑子里的CPU简直过热得要崩掉。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哀求医生救救他母亲,医生告诉他,凌远,你该懂事了。 懂什么?生死有命吗? 凌远捏着鼻梁。 他想给熏然打个电话,但是现在肯定不行。 别矫情了,快去做手术。打开时间太长对病人非常不好。凌远自己骂自己,站起来,快点。 李睿束手无策地对着冯缈。冯缈无知无觉地咬着氧气管,她现在是幸福的,连疼都不疼。李睿跟凌远强烈反对过打开冯缈,但是凌远不听。现在李睿也不想翻旧账,只是想怎么快点把这件事解决。血管塌陷糜烂到他根本下不了手,怎么吻合?转脸看见凌远重新洗手回来:“继续。” 凌远把新的肝脏强行植入,究竟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然而答案来得很快。 新的肝脏在冯缈体内根本不工作。 李睿和凌远怀疑是肝门静脉血栓,凌远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对着CT片。李睿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推着他:“凌远,你冷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反对,我反对!” 凌远没看他:“二次手术,取栓。” 李睿气笑了:“凌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凌远冷静道:“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当初就该听你的,不要打开冯缈,这样冯缈至少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李睿道:“凌远,为什么你就是不接受现有的医疗技术,现有的医生,我们,有做不到的事?二次手术强行取栓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冯缈可能压根就下不了手术台。更何况劈离式肝移植在我国就没有全部成功的先例。” 凌远根本不理他:“准备数据,二次手术。” 李睿没动。凌远往外走,李睿忽然道:“凌远,上次成功率有五成的病人你都不肯做,这次冯缈胜算有几成我都不知道。所以你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好吗?” 凌远回头冷静地看他。 “准备取栓。” 他压根都不用回答他。 “你这样很自私。”李睿的声音被他关在了办公室门里。 凌远的胃一阵一阵地疼。为了冯缈他在医院泡了三天,等冯缈情况稳定,要二次手术。他还要处理别的事。金副院长被他免去了采购的差事。金副院长到他的办公室来,冷笑:“凌院长,我这次犯的这个错,你想必很高兴。” 凌远正在看他在美国时的导师手术记录,平静地瞄他一眼:“您什么意思。” 金副院长笑意更大:“你早就想把我们这些老的都搞下去,换成你的人。可我好歹当过你几天老师,又没什么错处,你抓不到,可不着急么。” 凌远不反驳。 他说对了。 金副院长感喟一句:“小子,我就看着你能到哪一步吧。” 凌远不为所动。这在他看来属于没必要上心的事,他连语气都懒得给。金副院长自己摔门走了,凌远接着翻导师的记录。他给导师写了一封邮件,希望他能帮助冯缈。还没等到回信。 正翻着,手机响。凌远一看是李熏然,连忙接起来:“行啊,想起来给老房子打电话了。” 李熏然灿烂的声音带着笑:“我给你送饭,我妈炖的养胃汤,咱俩一人一份。我去找你?” 凌远笑道:“行啊,我在办公室呢。” 李熏然笑着想说什么,却顿了顿。凌远奇怪,熏然的声音有些尴尬:“那个……老凌,你下来一趟吧?” 凌远没多问:“你在哪儿?” 李熏然道:“我在门诊楼挂号这里。” 凌远收了手机就往下走。熏然在门诊楼挂号那里?那是刚进医院大门,他为什么不上楼? 因着院长要随时待命,院长办公室楼层比较高,但是除了坐电梯离门诊楼急救大厅都不远。凌远老远就看见李熏然站在等候区的一排椅子中间,一手抱保温桶一手拿着手机低头刷。他对面是个中年男人,干瘦阴鸷,似乎被李熏然挡着视线了,不耐烦左右晃。 附院的号难挂,排队的人山人海火气都比较大。老院长时无奈想了个办法,在排队区旁边加了等候区,全是椅子。起码能给病人坐一坐,或者病人家属排队能轮流歇一歇。凌远看这情形有点有趣,等候区空椅子很多,李熏然却不坐,就站在枯瘦男人前面,直挺挺立着。枯瘦的男人几次想发作,又忍回去。 凌远张望一下,没看见李熏然挡着什么了。等候区又没电视,枯瘦男人在看什么? 李熏然抬头看见他,耳朵发红,僵硬地笑笑,并不走过来。凌远听见李熏然似乎无奈地小小声嘟囔一句。 凌远走近了终于明白,李熏然在挡着什么了。 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上面穿着挺厚挺漂亮的厚长裙,底下却什么都没有。小女孩站在地上把裙子掀起来光着下体原地转着玩。她的母亲在椅子上打电话,说说笑笑,也并未觉得自己女儿有什么不妥。 李熏然对面的男人,焦渴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烧个对穿,瞪着眼左右摇晃要看小女孩的下体。可惜小女孩虽然掀着自己的裙子,倒只是在李熏然背后打转,活动范围并不大。枯瘦的男人黄浊的眼球转到哪里,李熏然也调整方向往哪儿转,跟他对着。 凌远大声笑了一下:“姑娘,你这样容易感冒的。” 打电话的母亲终于注意到自己女儿,踢她一下:“干什么呢。”也不是生气,只是问句。 凌远只看孩子的母亲:“您这样可不行,小孩子本身抵抗力就差,这么冷的天,怎么只穿这么点?” 孩子的母亲还是个年轻女人,看见凌远朝自己走过来,怔一下:“大夫,唉她刚尿了裤子,又没有换的,只能这样了。” 凌远微笑:“还是用大人衣服包一下吧。您看挂号这么困难,您女儿再病了,又得挂号,排队也累死了。” 然后凌远拉着李熏然要走。 李熏然终于能活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枯瘦男人,甚至想逼上前两步。枯瘦男人梗着脖子瞪他,用方言骂了李熏然一句,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悻悻离去。 凌远和李熏然走向电梯,李熏然一回头,那女人又开始打电话,笑得很荡漾。小女孩接着掀裙子,展览自己下体。李熏然要往回走,凌远一把拉住他,刚好电梯开门,凌远拖他进了电梯。 李熏然很生气:“简直……简直了!” 凌远在医院看多了,早早麻木:“有些事情,也是你管不着的。” 李熏然当然也知道,有点颓丧地塌着肩。电梯里就他们俩人,凌远伸手上下捋捋他的后脖颈子:“咱妈给我炖的什么?” 李熏然笑笑:“你尝尝。” 回到办公室,李熏然很兴奋地讲起来,案子有了重大突破,面部复原图很快就能做出来。午后的温吞阳光笼着他,熠熠地起了一层绒。凌远心里也柔化了,小狮子柔软的奶毛拂着他的心。 没有深渊。 没有。 狮子饲养手册 41 第41章 客从远方来 女尸的面部复原图终于做了出来。下发各个派出所,全市寻找。户籍里显然没有,重点安排在了外来务工者。派出所民警访查需要时间,在这几天里刑警队也没闲着,跟着到处转。 协查通报发了五天,终于有了眉目。 一个姑娘认出了女尸。 “这好像是小苇?” 这姑娘自称姓陈,陈家集村人。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做工,小苇出来时,家里托陈姑娘照顾照顾。 派出所打电话给刑警队,李熏然叫上平姐,没开警车,开着他的白奥迪去了陈姑娘住的地方。这是一片小吃市场,迎街的一面装修得不错,背面肮脏不堪。熏然和平姐下车绕道小饭店后面,踏着污水油泥找到服务员的集体宿舍。这样的集体宿舍是连排的几个小店筹钱建的,其实也就是院子里的板房,几个店里的服务员都住这。环境比几块钱一晚上的房间要好。 小吃街是晚上生意比较火,所以大多数小饭店都是中午开门到深夜。这个点姑娘们都还没起床,偶尔一个端着盆踩着脱鞋睡眼惺忪地拖着身体到院子里接水洗漱,看见李熏然,心里都惊一下。 年轻英俊的男人站在芜杂蓬乱的红砖院子中央,在颓败的破烂里朗朗地微笑。 “请问,哪个是陈姑娘?” 陈姑娘被李熏然吓着了。好在有平姐,亲切的大姐让人紧张不起来。圆脸的,不到二十饱经磨难的姑娘畏畏缩缩地跟着平姐走出院子,坐上李熏然的车。她很拘谨,说话有点结巴。李熏然带她去了一家咖啡厅,帮她点了一大杯果汁。 平姐在跟她聊天。平姐号称队里谈判专家,她想知道什么都能从人嘴里套出来。陈姑娘很快交了底,小苇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这在村里很常见。她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遇上小苇父母,他们希望小苇能尽快赚钱,所以小苇决定进城务工。小苇的父母托陈姑娘照看一下。但是她们返回城中,两个人就分开了。 “小苇去当保姆了。她曾经跟我哭,主人家对她不好。家里的老人脾气很暴躁,光打她。然而她没有办法,老人的子女冷不丁也要挨几耳光,听邻居说那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泼妇。”陈姑娘讲得很平静,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小苇出来没几个月,她家里就要钱,说她弟弟病了。小苇哪里有钱,她跟我借,我直说没有钱借给她。她又哭一顿。可是我真的管不上。” 李熏然有些难过。陈姑娘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开心了点。他为她难过,算是很好的安慰了。 “可是过了两个月再见小苇,我吓了一跳。她胖了。”陈姑娘喝了一大口果汁,平时都是她伺候别人,今天也有人来伺候她:“就是那种……红光满面的胖,以前小苇干瘦蜡黄的,两个月竟然又白又胖。她跟我说,‘陈姐,我找到份来钱快的工作,不去老泼妇家挨打了’。我说你找着什么事儿了?勾搭上男人了?小苇流泪,跟我说‘陈姐,不是勾搭男人,可是你也别问了。’” 李熏然和平姐对视,平姐斟酌地问:“那小苇是不是……” 陈姑娘笑了一下:“你问她是不是去卖了?没有。我保证,她不是那种人。” “打那之后,我们就再没见面。” 平姐道:“小苇在家的时候,生养过吗?” 陈姑娘道:“没有,小苇刚十七,什么生养过。” 有了陈姑娘的线索,打开了突破口,剩下的就势如劈竹。警察们很快找到了陈小苇的活动范围。她的行踪最后确定的日期正好是两个月前,再往后就没人见过她。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李副队领着警察们大街小巷地查访。 凌院长力排众议决定二次手术。他穿着防护服,坐在ICU里看着冯缈。原本就看上去油尽灯枯的女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的肝脏已经完全不起作用,李睿担心她感染乙肝病毒。凌远心里泛酸:“对不起,对不起……” 冯缈微笑:“平安怎么样了?” 凌远低声道:“很快就能转进普通病房。冯缈,二次手术是很危险,你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我不能瞒你。” 冯缈笑着笑着就流泪了:“凌院长,平安刚出生的时候,我妈就要扔了他,我不同意。她把平安抱到街边上,我去抱回来。这么些年,我一直盼着能有个奇迹,你看,真的有奇迹,这个奇迹就是我们能遇上你……” 凌远闭上眼睛,低下头。 冯缈吃力地握住他的手:“凌院长,我想看着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凌院长,我想试试。” 凌远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李睿站在寂静的走廊里,看着他们。 他长长一叹。 可是没有奇迹出现。 冯缈没挨过去。 凌远失魂落魄地穿着手术衣离开手术室,吴主任慌慌张张跑过来:“凌院长,来了好多记者,说要采访您。” 凌远迷茫:“我又咋啦?” 吴主任道:“劈离式肝移植,记者们听说冯缈已经存活了好几天,问这是不是说明手术成功了?” 手术成功,手术不成功。一般人离开手术室都会这么问。实际上医生是没有办法确切回答的。并发症,预后,意外。谁知道会怎么样? 本地电视台上放着新闻。知名的凌院长冷着脸,对着一堆话筒道:“劈离式肝移植失败一例,成功一例。” 坐在沙发上的人端起咖啡杯,缓缓地品了品。不是感冒冲剂式的速溶咖啡,是咖啡豆,细细研磨,慢慢煮熟的,醇厚香浓的咖啡。 好香。 薄靳言。凌远。 宁静的品味时间没有持续太久。手机铃声破坏了一切。屏幕上焦躁地亮起三个字:刘茂然。 那人冷下脸,鹰一样的眼神看着手机上的人名。 愚蠢,自以为聪明,想脱离控制,又想求他。 这种人是世界上最多余的。 “师父,一周以前,有人证实看见过陈小苇。” “哪里?” “……生殖中心。” “附院那个?” “是的。” 李熏然接到费解的电话,有些烦躁。怎么跟附院扯到一起了? “去生殖中心看一看。” 薄靳言似乎成了大闲人。他闷在办公室里,刘队长为了自己考虑也不去招惹他。简瑶看警局里都这么忙,自己不好意思到处逛,只好陪着薄靳言一起闷在办公室里。薄靳言站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玩着门——把门推到接近墙,然后松手,门就咣当一声被门吸吮住。 这么咣当两三回,简瑶终于忍不住:“薄教授,您在干吗?” 薄靳言又松手,门吸接住门。 “我发现门吸是磁石做的。” “……哦,好发现。” 薄靳言不在乎简瑶的讽刺,他把手揣进西装裤里,非常有型地站着,沉思。大冷天他依旧穿着英式经典三件套,非常老欧洲的派头,范儿起得特正。简瑶恶意地想,如果薄靳言遇见李夫人会怎么样。阿姨战斗力一向强悍,不知是否能逼迫薄靳言穿秋裤。 “异极相吸,同极相斥。”薄靳言老神在在。 简瑶被他锻炼出来,一下子抓到重点:“你是想解释为什么每次你和凌院长见面都不对付?” 薄靳言看她一眼。 哈,原来你也觉得高高在上懒得争辩的菁英嘴脸……不招人待见啊! “有故人来了。”薄靳言伸手一推,门被风一吹,梆一声关上,吓得简瑶一激灵。 “故人?你朋友?” “如果一直对我有变态的关注,也算朋友的话。” 简瑶不知道如何接话。 薄靳言低低笑了一声,轻声道: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狮子饲养手册 42 第42章 我在接近真相。接近……真相。 在去生殖中心的路上,费解开车,李熏然在本子上划拉:“陈姑娘可以看做一条时间分割线。她之前的两个月,看见了陈小苇。也就是在那附近,我们可以确定陈小苇大致的活动范围。再两个月后到一周前,有人看见陈小苇在生殖中心出现。前后大体四个月,陈小苇在干什么?” 费解道:“来钱快的工作。” 李熏然道:“陈姑娘说她保证陈小苇并没有……做那个。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来钱快’呢?……对了陈小苇她弟什么病?” 费解呵了一声,没回答。 冯缈母子的手术基本上完成,韦天舒再不能拖下去。收拾办公室的时候韦天舒很沉默。医生们的办公室大概就是早上开例会的时候有点用,平时基本上没人。查房的查房上手术的上手术带学生的带学生,挺大的房间就韦天舒一个人忙活。 很寂静。 韦天舒装好箱子。他东西不多。胸卡已经上交,他不再是附院的医生。就着书橱的玻璃,韦天舒看了一眼里面的自己。玻璃不比镜子,照出的人影洇在一片黑暗里。 韦天舒在阴影里看到凌远。 凌远穿着洗手衣医师袍,略踟蹰:“我来送送你。” 韦天舒学着李睿耸肩:“又不是生离死别。” 凌远抿着嘴笑了一下,没说话。 韦天舒一直没转身。他脱下附院的医师袍,挂在衣架上。然后笑道:“咦,心里空落落的。” 凌远道:“三牛,你既然去了私立医院,我得嘱咐两句。别再跟人领导顶牛,也别太随性。新人过去万事收着点,处好关系是最重要的。” 韦天舒无意识地咬唇上的死皮。 “嗯。” 他叹气:“能忍我的院长,也就一个姓凌的。” 凌远拍拍他的肩。 韦天舒转过来,下决心似地对着凌远:“我也放心不下你。那个小警察……你想好了?” 凌远略略吃惊:“你知道了?” 韦天舒用鼻音哼了一声:“李睿也知道了。看不出来的是傻子。” “那你们……” “反正当时我吓一跳。李睿劝我,说咱们医生见得最多的就是生离死别,理所应当比别人豁达。你想清楚了就行,我们……也帮不上忙。” 凌远动容:“谢谢。” “别恶心。” “你大爷的。” 附院生殖中心的黎主任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李熏然费解。费解看着生殖中心里面的装潢咋舌:这是大酒店还是医院? 李熏然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地方的消费面向应该不是低阶层,甚至不是自己这种阶层。黎主任倒了茶:“二位警官,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这黎主任一看就是老油条,满脸的笑简直感人肺腑,李熏然都看不出真假。费解看李熏然,李熏然道:“是这样,我们在调查一桩命案,受害人在一周前曾经被目击出现在这里,所以希望你们能配合调查。” 黎主任很真诚:“这是必须的,我们的义务,我们懂。可是我们要怎么配合?” 李熏然道:“你们这里病人的档案,我们希望找一个叫‘陈小苇’的女人。以及我们希望调取你们一周之前的监控录像。” 黎主任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李熏然不能看病人完整的档案。然而只检索姓名,生殖中心也并没有一个叫“陈小苇”的女人。费解看了几个小时监控录像,看得冒泪花,终于逮到一个在大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一个穿得挺厚包着头巾的女人,弯着腰,捂着肚子,扶着栏杆很艰难地走出生殖中心。 她似乎是无意中一回头,正好被监控器拍了个正脸。 陈小苇。 费解叫监控人员把这张定格的画面放大。民用监控一般清晰度都不高,放太大就糊了。在极限范围内总归是能看清陈小苇的脸。 慌张,激愤,茫然。 费解看陈小苇,一直是看着复原图。突然看到曾经是“活人”的陈小苇,费解心里咯噔一下。她曾经活过,被监控器记录下的一瞬是她活过的证据。然而她最终死了。 她的脸比复原图圆胖。复原图是电脑做出来的僵硬的木人,她的脸却是表情灵活到狰狞。费解叼着烟,咳嗽两声,给李熏然打电话:“师父,我找到陈小苇了。” 黎主任陪着李熏然过来,开门撞见监视器里的陈小苇回头阴森森地盯着人看。黎主任似乎吓一跳,李熏然道:“只有这个?” 费解意味深长瞄了黎主任一眼:“只有十几秒,陈小苇走出生殖中心。” 李熏然看黎主任,等他的解释。黎主任笑笑:“两位警官,恕我直言,您二位大概也知道我们生殖中心的消费水平,看这位女士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我们这里的客人。” 所以她才会离开。 费解冷笑:“唉,医者仁心。” 黎主任笑容不变:“警官,我们尽量配合了。如果您还想做进一步调查,估计要先回去办些手续。” 李熏然笑笑:“哦,谢谢黎主任。” 黎主任把他俩送出生殖中心。费解郁闷,自己去发动车。李熏然上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附院的生殖中心。凌远无数次跟他提及的,他构想的改革步骤中的一个。李熏然几乎天天听这四个字,太熟悉了。今天进来一看,奇妙地陌生。 冯缈去世,平安转入普通病房,恢复良好,很快能下床走走。平安是个好孩子,记事起就生病的孩子很懂事,知道体谅别人,不哭不闹,多疼都忍着。护士让他翻身,他就抓着床栏杆练得一身汗。凌远站在门外面,看他翻身。 平安翻累了,就默默地看窗外。凌远鼓起勇气,轻轻地推开门。平安没动。普通病房能看到的景色乏善可陈,平安的病房窗外只能看到副楼楼顶乱七八糟的空调机箱。凌远坐在他床边,轻轻叫他:“平安?” 平安呆呆地看窗外:“妈妈死了吗?” 凌远没有回答。 平安自言自语:“妈妈太累了。死了就不疼了。” 凌远无法安慰他。凌远都不能安慰自己。妈妈太累了,妈妈死了就不疼了。 “我的母亲……也是肝病去世的。”凌远坐在平安床边,低声道:“那时候我比你大一点。” 平安用黑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凌远。他的眼睛很漂亮,凌远想起另一个人来。宽容温厚的圆眼睛,能容纳大爱的眼睛。 “你难过吗?” “很难过。” 平安自言自语:“我姥姥总说,没有我就好了,妈妈还能多活几年。” 凌远看着平安,眼神恍惚。平安的肝病是胎里带的。冯缈决定生下平安,她的肝病也给了平安。凌远对母爱感触不深,他无法辨别这到底是伟大还是自私。他轻声道:“平安,我讲不出‘你妈妈在天上看着你’之类的话,因为我是个无神论者。你的妈妈一直很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为了你一直乐观地苦熬,从不轻言放弃。她应当被尊重。” 平安有点没明白凌远的意思。 “好好地活着,尊重你的母亲。” 平安用小手握住凌远的手,就像他的妈妈一样,真诚地看着凌远:“凌叔叔,妈妈说过,谢谢您。” 刘茂然接了个电话,一边走一边很不耐烦:“警察要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对。没事。黎主任做得很好。行了我挂了。”他没留神撞了个人,李睿嗳唷一声:“刘主任,您干嘛呢。” 刘茂然一看是李睿,牵了牵嘴角。李睿身后跟着许楠,看见刘茂然整个人都吓傻了,直往李睿身边躲。刘茂然皮笑肉不笑,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扫。李睿皱眉:“刘主任有话说话。” 刘茂然没搭理李睿,对着许楠做了个口型。 贱,人。 李睿气坏了上去就要揍他,许楠没命地扯着他不让他上去:“快走,快走。” 刘茂然冷笑一声,盯着许楠下身深深地挖了一眼。许楠浑身哆嗦,李睿没明白过来,骂道:“刘茂然你他妈有病吧?”一边搂着许楠。刘茂然心情舒畅了,转身走了。 薄靳言开着车来到一处独栋别墅。他并没有告诉简瑶,这是场有点危险的游戏。他下车,双手揣在呢子大衣里,眯着眼观察这栋楼。精精致致的小楼,像那人的品位。小楼里应该也是整洁舒适却没有多余装饰的,虽然那人肯定已经不在里面。然而一定也没走远,在附近观察着自己。真正高档的社区,安静,有序,悄无声息,看不出人烟。 薄靳言的皮鞋一下一下踏出柔和的节奏。他伸手推开铁艺花园门,门安稳地滑开。冬天,花园里被收拾得很平整,甚至能看出主人在规划春天种什么。别墅的防盗门也没锁。薄靳言推开防盗门的一刹那,客厅墙上的钟响起来,当当当三下,仿佛欢迎客人鼓掌。沙发茶几上,放着两杯咖啡。对着薄靳言的那杯,还冒着热气。对着沙发,原本该是主人的那杯,已经饮尽。 他在请他喝咖啡。 薄靳言慢慢走进客厅,优雅地托起咖啡碟,微微一啜。好咖啡,正宗的巴西咖啡豆,研磨熬煮,有醇醇的香气。在缭绕的香气里,薄靳言笑了。 可怜的棋子,已经被放弃了。 刘茂然联系不上谢晗了。他慌了。 狮子饲养手册 43 第43章 信任与相爱。 又经过两天的仔细排查,陈小苇遇害的疑点还是在生殖中心。李熏然在白板上写下“生殖中心”四个字,然后画了个圈。 费解低声道:“师父,向法院申请搜查令吗?” 李熏然转身,对着同僚们。沉默了。 “现在的问题是,就是找不到陈小苇进入生殖中心的影像资料。那她是从什么地方进去的?为什么一开始不走正门?只看见她出去,她出去的时候很慌张很害怕,为什么?即便生殖中心不接收她,她也不应该……惊恐。” “联系陈小苇的家人了么?” “嗨,你们没见过她那个爹那个娘,一问三不知,陈小苇进城务工那么久做什么的他们一概不清楚。只是大约四个月前陈小苇打电话回家,说她能挣大钱了,让父母等着。” “又是大钱。什么是大钱?多大叫大钱?” “当时陈小苇很高兴吗?” “她妈说她好像哭过。” “满打满算十八岁的姑娘,能干什么呢?” “申请搜查令。”李熏然放下了白板笔。 申请搜查令需要时间,李熏然放明显到了极限的大家回去洗个澡睡个觉。已经入夜,李熏然开车回家,在楼下靠着车抽了根烟。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凌远解释。 夜风很凉,撩着李熏然额前的发丝。他叼着烟,烦躁地耙耙头发。家里的灯没有亮,凌远不在家。李熏然抽完一根,歪着头用打火机点烟,动作有些生疏。他夹着烟,拿着手机想给凌远打电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反复几次,李熏然突然抬起头。 有人在窥视他。 李熏然是个训练有素的警察,他的警惕性曾经救过他好几次。他立刻躲进奥迪和建筑物墙体之间的空隙,茫茫的夜色里,视线从四面八方过来,无处不在,又似乎根本没有。楼道门锁咯噔一弹,李熏然几乎跳起来,却看见邻居拎着垃圾袋出门,好像也被他吓一跳。 李熏然尴尬地笑笑,立即走进了楼道。 邻居嘟囔一声,神经病。 凌远做完一台手术,出来一看天都黑透了。他一边系大衣扣子一边往外走,看见刘茂然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在低声的争执,似乎是争吵“种”什么。凌远笑道:“刘主任,还没下班?这位是?” 刘茂然一愣,打招呼:“凌院长,这位是温宁的华大夫,我们认识挺多年了,有个技术上的问题需要切磋。” 凌远和华大夫打过招呼,也没多想,接着往外走。坦白说凌远并不喜欢刘茂然,刘茂然的眼神让人想起爬行动物,潮湿黏腻。但是刘茂然的技术也确实好,生殖中心的名声大半是靠他。凌远走了两步,手机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他的手机铃声永远设定在最大,怕声音不够大夜里醒不过来。为了这个事凌远提出和李熏然分房睡,李熏然呵呵一声:你这广播喇叭似的,隔壁也能听见啊。 凌远拿出手机,一看是秦少白。他叹口气,认命地接起来:“秦主任。” 秦少白性格泼辣,说起话啦噼里啪啦放炮一样:“你快过来看看,王渊让人打啦!怎么就那么窝囊,挺大个个子被人打了不还手也不躲!” 凌远道:“王渊?哪个?” 秦少白道:“轮转到妇产科的小实习呗!产妇家属一看他是男的上来就打!” 凌远道:“你别跟人吵,我去看看。” 产妇的丈夫打了医生,也觉得理直气壮,大骂王渊是流氓。产妇挺着肚子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喘气,护士不敢上去扶她。王渊被打青一只眼。这小子白长个大高个子,现在都被打蒙了,满脸惶然。 凌远简直想仰天长啸。 等凌远把这事儿解决了,安抚家属,安抚产妇,安抚秦主任,安抚王大夫,天更晚了。凌远拖着身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手机关掉。他打定主意要回家,今天一天简直屁事缠身。 凌远到楼下发现白色的奥迪车,心里挺高兴。他抬头看,家里的灯却没开。他上楼开门,试探地问了句:“熏然?” 主卧室门没关,里面有翻身的动静。凌远脱外套洗手,悄悄走进卧室。胧胧的小夜灯光里,李熏然背对着他躺着,裹着被子,团成一团。 凌远悄悄退出去,洗漱一番,蹑手蹑脚进来换睡衣。他伸手摸摸李熏然的头发,略吃惊:“熏然你醒醒,怎么头发这么湿就躺下了?来来来吹吹头发。” 李熏然团得更紧了。 凌远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插上吹风机,把李熏然拉起来坐好,呼噜着狮子毛吹干。李熏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凌远吹干他的头发,想去放吹风机。李熏然一下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蹭蹭脸。凌远压低声音缓缓道:“怎么了?” 李熏然埋着脸,闷声闷气地特别深沉:“老凌啊,问你个事儿。” 凌远丝绒一样的笑音滚动一下,从鼻腔共振出来:“嗯?” “我信任你,你也信任我行吗?” 凌远亲吻他的发旋儿:“行。” 李熏然道:“对不起。” 凌远笑:“没关系。” 医疗场所的搜查令比较难申请。一两天是够呛。第二天法院那边没动静,费解蹲在办公室等着吃泡面。李熏然早上不让凌远做饭,俩人出去喝了顿猪骨粥。他打包了一份,给费解带来了。 费解现在也在找住的地方。当警察的作息时间不规律,吃东西也没法规律,父母年纪大了,大晚上回去大凌晨出门简直能让老头老太太神经衰弱。 “我倒是会做饭,可是我妈心疼我,不让我做。我晚上十一二点回家,她还得爬起来给我做宵夜,造孽。”费解叹气:“师父你现在的住处是怎么找到的。” “老天奖励的。” “哦。” 凌远没追问李熏然到底怎么回事,他隐约觉得李熏然是有什么案子牵扯到附院了。难道会影响自己的声望?自己还有声望? 凌远进了办公室,接了个电话。 韦天舒打来的。 韦天舒去温宁好几天,也不知道混得怎么样。听说是不加班不熬夜不会半夜被拖起来收入是理直气壮地高,有好几个医生很羡慕。凌远听了也就笑笑,并不多说。现在接着韦天舒的电话,凌远调侃他,他只是十万火急道:“凌远,我们这里有个大月份孕妇诱发肠梗阻,非常危险,但是抢救环境不如附院,我们请求附院的支持!” 凌远一挑眉:“温宁是美资医院,不至于连孕妇都抢救不了?” 韦天舒急得上房:“你不知道,这个孕妇特么一气儿怀了四个!咱们市有经验有技术的妇产科医师都在附院呐!温宁的都吓傻了个屁的!” 凌远道:“行你别着急,附院会全力配合,你告诉我孕妇的现状,肝指标怎么样?” 附院很快做好准备,秦少白拿着温宁发来的资料翻:“我的天,这孕妇不到二十,发育都没完全成熟,怎么怀孕了?还是四个?” 旁边的医师道:“这孕妇的指标,放在咱们院早就要求减胎或者终止妊娠了,居然撑到现在。” 秦少白道:“凌远呢?这是韦三牛送来的?” 那医师道:“凌院长下楼去迎了,他看见这孕妇的材料也是吓了一跳,太危险了。” 凌远和李睿等着温宁的车过来,孕妇硕大的肚子骇得李睿一激灵。他在普外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次见四胞胎。 韦天舒跟着推床下车:“你们俩谁上?” 李睿道:“我给你做助手,还有秦主任。” 韦天舒不再废话,和李睿跟着推床往里跑。 秦少白已经洗手换衣完毕,等在手术室。 然而情况非常糟糕。 秦少白和李睿韦天舒一对视:孩子是不能要了,这女孩儿的子宫恐怕也保不住了。 手术室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男一女,穿着打扮都很有气质,谈吐也是久居上位的凛冽:“你好,我们想见你们的领导。” 凌远正在跟温宁医院来的医生说话,就是那天的“华大夫”。凌远对他印象不佳,问了几个孕妇的问题,华大夫眼神非常闪烁。小护士一指凌远:“那是我们院长。” 凌远听见,那一男一女走过来,男的很客气地和凌远握手,凌远感觉到手心里有一张卡。他用鼻息笑了一下,将卡推回去:“我能帮你们什么?” 女人很冷静:“我们要保住孩子,不能全保住,也要男孩。” 凌远终于明白了。 代孕。 华大夫说的“种”是种胎,种人,代孕母亲是种植的容器,婴儿是种植的结果。 可是这在国内是完全违法的。 凌远转头看华大夫。 华大夫心虚地别过脸。 凌远面无表情,心里却勃然大怒:刘茂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好大胆子! 狮子饲养手册 44 第44章 狮子,你应当无畏,你应当正义。 韦天舒李睿和秦少白全力抢救,姑娘的命是保住了,子宫摘除。儿科的大夫们殚精竭虑好几天,四胞胎一个也没有存活。 那对男女一直在等孩子的消息。一听四胞胎都不行了,起身就走。凌远拦住他们:“您二位先别急着走。代孕这事儿违法您知道吧?” 男人这时候连礼貌也懒得装,吊着脸。女人用凉浸浸的眼神看着凌远,突然笑了:“凌院长,您不用这样。您知道为了照顾这个代孕母亲我们前后花了多少钱么?不算人力物力,孩子生出来我们还要另算钱。也不怕实话说,四胞胎的价就是一百万。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现在孩子没了,我们才是人财两空。就是要伸张正义,最该惩罚的还是你们这些医生!” 凌院长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我想知道,你们这是在附院生殖中心做的么?” 男人不耐烦:“无可奉告。凌院长,我待会儿还有个会,麻烦您让开。” 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离开,凌远目送他们远去。刘茂然一路小跑来,一脸愤怒:“这两口子够贪的,我就说四胞胎太危险,他们非要种四胎!” 凌远往自己办公室走,刘茂然一脸汗,表示如果凌远把事情压下来,他愿意个人名义赔偿代孕的姑娘。 金副院长跟在后面,看看刘茂然,又看看凌远。凌远被刘茂然气笑了:“你这是在嫌弃你的顾客?” 刘茂然倒是挺着急:“凌院长,我劝过他们,他们完全不听。那个代孕的我也劝过,可是那夫妻俩跟她说可以给她一百万,她一听就接受了!他们两方钱货不能两讫凭什么赖我?凌院长,我有澳大利亚永久身份,这件事儿麻烦您帮帮我,我可以出国躲一躲!” 凌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刘茂然被凌远的表情吓一跳——一瞬间万籁俱寂的杀意。 这种表情他见过。 在谢晗脸上。 “我说过,保证临床安全的底线上,工作可以灵活一点。你是不是就听见灵活两个字?” 刘茂然被凌远吓得退了半步。凌远盯着他,微微眯眼。刘茂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盯上的猎物,空气里危机四伏。 “凌院长,你别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刘茂然的声音冷下去:“我记得那天我走进生殖中心,您亲自来迎接我。” 凌远握了一下拳头。 “生殖中心大大小小的事儿我处理得怎么样,你知道。现在想着卸磨杀驴?你也别冲着我使劲儿,刚才那对狗男女要走你不也没拦着?你知道那男的是干什么的,对不对?你也不想得罪他。”刘茂然被吓够了,谢晗,凌远,是个人就能踩着他的脸俯视他。他豁出去了:“凌远我告诉你,我的确是爱干私活,你招我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你也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回办公室给卫生局打电话?你得好好想想。” 凌远从容道:“你威胁我。” 刘茂然用他那爬行动物湿滑黏腻的眼神打量凌远:“李睿是个好大夫,可惜看上个破鞋。” 凌远的眉头一跳:“你说什么?” 刘茂然拉开嘴角:“李睿身边那只破鞋早年的事儿现在都没人知道了?十几岁就怀孕,哭哭啼啼找我堕胎。更别提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照片。谁都知道李睿将来会是副院长,如果让人知道他娶个破鞋,可就成大笑话了。” 金副院长看见凌远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凌远咬着牙,他几乎忍不住怒火,空握着拳头拧着自己的血肉。 凌远闭上眼,强迫自己松开拳头,然后睁开眼,再没看刘茂然,直接走回办公室。 金副院长关上院长办公室的门,终于忍不住吼出来:“凌院长,你干得挺好呀?那个刘茂然我早就提醒过你,他人品有问题不是个善茬,你怎么说的?说有钱能让鬼推磨,猪可推不了。现在好了,刘茂然果然就是只鬼!当初他离开人民医院只是因为干私活吗?那是因为他对一个未成年患者实施长达几个月的性|虐!当年没证据,他又有点背景,所以辞职了事。可是凌院长你告诉我,你就真的一点没听说过?!” 凌远捏鼻梁。 “凌院长,你可千万好好看着生殖中心!” 金副院长吼完一开门,撞上李睿站在门口。金副院长推开李睿,怒气冲冲离开。李睿进来看见凌远又趴着:“金副院长怎么了?” 凌远胃疼,拿把折扇顶着。李睿道:“凌院长,我知道生殖中心是你的心血。但是刘茂然这个事不处理真的不行。你必须得给卫生局报告他私底下搞代孕的事。” 凌远用折扇捅着自己,跟要自杀似的。他拿起桌上的杯子,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他心烦意乱:“刘茂然答应个人名义赔偿那姑娘。” 李睿叹气:“院长,那姑娘子宫被摘除了。而且身体短期内很难恢复,以后能做什么还不知道,下半辈子就得靠药物活着了。刘茂然能赔那姑娘一辈子么?” 凌远疼得咬后槽牙:“你别管了。” 李睿道:“好,我懂了。凌院长,上次你为了杏林分部牺牲廖老师,这次为了生殖中心要保刘茂然。很好,太好了。” 他离开之前,凌远忽然出声:“小睿,我提醒过你,注意许楠的安全。” 李睿背对着凌远,犹豫了一下:“你知道,我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凌远一惊:“你想干什么?” 李睿笑了一声:“背景,背景真是个好东西。金副院长刚才的话我听见了。当年刘茂然虐待未成年女性,就是因为有背景没事。那事没证据,算了。现在他非法搞代孕,竟然也能捞着庇佑。我突然想起来,背景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有啊?” 凌远想站起来,胃里一抽又倒回去:“小睿,我保证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行不行?你千万别插手。” 李睿没吭声,走了。 凌远拉开抽屉找强效止疼药,乱翻半天,什么都没有。 生殖中心被警察搜查。 生殖中心的档案被全部调阅,包括病人病历。一般来生殖中心看病的夫妻问题十有八九出在男人身上,这属于最无奈羞耻的隐私。现在稀里糊涂所有档案都被调阅,有些有身份的人知道了,脸都挂不住了。打电话给凌院长,责问到底怎么回事,打得都占线了。凌远被骂了几通电话,他撑着头把手机搁在桌子上,等那边宣泄完磅礴的感情之后再解释只是配合警察调查案件,并不会泄露病人隐私,警察对真正的病人病历并不感兴趣。 接着消息传来传去传成了生殖中心被查封。记者们闻风而动,凌远临时接受采访,表示生殖中心并没有被查封,只是配合警方调查案件,这是我们所有人应尽的义务。 凌院长的脸很上镜,可惜总是一脸疲惫。 李副队领着人尽量低调,但是生殖中心突然出现一群男人本身就不对。黎主任看了搜查令,只得让他们在生殖中心搜查。大规模的调阅档案,各个科室的监控。黎主任被这阵仗吓了,打电话给刘茂然。没想到刘茂然没说话,半天只有喘气声。黎主任听着刘茂然的动静,心里突然冒出四个字:苟延残喘。 凌院长出现在生殖中心,他远远地看见了李熏然。李熏然也看见了他,又愧疚又尴尬。 凌远微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 李警官很认真地跟凌院长握了握手,解释现在警察们正在调查一桩命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生殖中心,感谢凌院长的理解和配合。 凌院长道:“我们一定尽力配合。警官们在查什么?” 李警官坐在茶几的另一头,一板一眼道:“我们在找一个叫陈小苇的女人。她失踪的前一周,曾经来过生殖中心。” 凌院长没见过工作状态的李警官,他想起来佛教里似乎狮子是辟邪除秽的。威风凛凛的狮子,驱散邪恶的狮子。 凌院长道:“这位姑娘……是来看病的?” 李警官道:“并不能确定。她未婚,却怀过孕。” “怀孕?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的法医并不能确定,只能通过骨骼判断。” 凌远沉吟一下:“李警官,我也许能提供一个思路。如果这个姑娘生前十分缺钱,那么……是不是可以考虑她其实是代孕?” 李警官一顿:“是的,谢谢您。” 费解走进接待室,低声在李熏然耳边说话。 生殖中心的病历大多数都是夫妻共有,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有些单人的病历就比较显眼。费解和同事根据林法医提供的身高血型年龄,筛选了一下单人病历里女性的档案。筛出来符合条件的四人,已经去想办法核实。如果这四个人都落实了,线索就又断了。 凌院长看李副队眉头松开皱紧,轻声道:“李警官,生殖中心的档案建立是有条件的,如果真有医生想隐瞒什么,不会建档的。” 李副队道:“是的,我们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现在加派人手重点检查各科室的监控。凌院长,生殖中心的监控原始录像大概保存多久?” 凌院长笑:“一般是两周左右,手术的录像保留时间要长一点。” 李副队又要开始忙。凌院长安抚了生殖中心的病人。他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他隐隐听见狮哮。 四五个警察连夜看监控,费解把那四个单人病历挨个排查,证实都是真实姓名,确有其人。 李熏然坐在监控器前面,眼前发花。他强行喝咖啡提精神,喝得直恶心。他一抹脸,突然停住:“等会儿!” 管监控器的保安被警察逼着坐了好几天,早就累得灵魂出窍,被李熏然一吼,神魂归位:“啊?” 李熏然道:“刚才,回放,一帧一帧地回放!” 费解出去抽了根烟回来,看见李熏然趴在监控器前面:“师父?你找着了?” 李熏然眯着眼:“费解我眼睛花了,你过来看看,这个左上角是不是陈小苇?” 费解也趴过去,这是医院走廊的一头护士站的监控器拍下的画面。近前是护士站,好几个病人站在护士站那里和护士说话。护士站面对着走廊,走廊尽头拐角处一闪而过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看上去像是在跟人厮打。然而对方显然很了解医院里的监控,几乎没有出现。 “看打扮像。” 陈小苇定格的身上,还有一只扯着她的手。 手上有伤。 李熏然冷静地走出监控室,打电话给凌远:“凌院长,你们这里的大夫,谁手上有伤?” 狮子饲养手册 45 第45章 吾爱。 刘茂然原地打转。他急得发狂,他想和以前一样,问问谢晗他要怎么办。 谢晗消失了。 就像他的出现,悄无声息。 他不是故意杀陈小苇的!这乡下婊子居然敲诈勒索他!刘茂然红着眼睛咒骂陈小苇。代孕本来就有风险,他见过贪钱的女人,就是没见过陈小苇这么贪婪的!只要给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那对两口子女方本身年纪太大,卵子质量非常不好,男的基因似乎还有点问题。原本刘茂然是不想做的,奈何人家钱多。陈小苇怀的双胞胎男孩,本来一切都很好,四个月时胎儿突然死亡。陈小苇一分钱没捞着,她像疯了一样踢打撕咬刘茂然,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从温宁跟到附院,扬言要找他的领导,要去告他,声称自己有证据,她早就留着心眼,把能录音的都录下来了。 除非给钱。 陈小苇,这个臭婊子……死了还要害他!原本他以为警察是查他非法搞代孕的事,这个根本无所谓,上头摆不平他还能回澳大利亚。谁知道警察竟然是在找陈小苇!刘茂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座塌了一半的桥上,脚下是万丈深渊,仅剩的一半也岌岌可危。 打电话给谢晗,永远的没人听。去谢晗家,人去楼空。刘茂然恨得大骂,平时该给谢晗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少他,这时候居然跑了! 刘茂然火烤碳炙地焦躁,愤怒,无处发泄。他攥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刘茂然恨不得吞了手机:“谢晗???” 电话那头微微沉默:“小刘啊。” 刘茂然拿着手机愣了。 他在国内的保护,用不了了。 普外科的李睿,整天拉着脸不哼不哈,原来,原来……有个好爹啊! 平安到了快出院的日子。民政局工作人员在联系平安的爸爸。平安的爸爸再婚育有两子,很坦诚地告诉民政局工作人员:我没钱养他。 凌远问他:“你想过出院以后怎么办吗?” 平安笑笑:“没事,总能长大。” 那天晚上市政组织了一场烟花,说是纪念建市多少多少周年。如今城市里能看烟花的机会不多。凌远领着平安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满天烈焰似的烟火。 “我以后要当个医生。”平安的眼睛映着斑斓的色彩:“像你和李叔叔一样好的医生。” “像李叔叔就行了。别像我。” 李副队坐在台灯下。他往前凑了凑,肃穆的眉眼在光与影中层层浸染。他将胳膊放在桌子上,双手,略略一笑:“刘主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刘茂然沉默。他左手上的咬伤还没痊愈,大概许楠真的发了狠,差点一口肉咬下来。李熏然看了一眼他的手,轻声道:“我们,随便聊聊。” 李睿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非常陌生的声音。他以为是广告,正要挂了,电话里的男人道:“哥们儿,你是附院的李睿?” 李睿正在和母亲谈判。反正他和许楠把证领了就是合法夫妻,想分开他俩也得先是王母娘娘能划拉道银河。他火气不小:“你谁?” “嗳,我这也是收钱办事,哥们儿对不住了。有人说送你一份大礼,你收着吧。”电话里的男人居然有点同情。 李睿骂道:“你有病我也不是精神方面的大夫!” 他挂了电话,还想跟母亲说什么,手机突然收到一个短信。李睿抓狂,随手点开,5.5寸的大手机屏幕充满了一张照片。 裸|体女人,张着大腿的照片。 李睿傻了。 那是许楠。 刘茂然挺狡猾,一口咬定不认识什么陈小苇,那天是有个乡下泼妇来医院医闹,只不过被他赶走了。 李熏然一遍又一遍讯问刘茂然,刘茂然就是不松口。费解气得半道上出来抽烟,看见刘队长也在,夹着个烟吞云吐雾。 “刘队长,您那里枪杀案怎么样了?”男人凑在一起吸烟的时候地位是平等的,大家都是烟鬼而已。刘队长一看是费解:“取得重大突破了。多亏了薄大仙儿,他那一套侧写还挺管用。我看就是把咱们平时里的刑侦技法经验系统化,值得推广。” 费解笑:“我师父也说薄大仙儿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俩人聊着,一个小警员送来一份文件,说是交警队终于查到的。费解笑:“谢谢交警队的兄弟们了,结案了我师父请客。” 费解碾灭了烟屁股,冲刘队长点点头,进去送资料了。 李熏然和刘茂然几乎到了胶着的地步,可是李熏然还是有些微笑。他双手交叉着,修长洁净的手指在台灯下几乎没有温度。费解开门进来,递给李熏然档案袋。李熏然打开档案袋一看,冲着刘茂然一笑:“你确定,你不认识陈小苇?” 刘茂然心理素质很过硬:“不认识。” 李熏然拎起档案袋里的照片,交通摄像头拍到的,一辆宝马车里,坐着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 刘茂然,陈小苇。 “我警告过很多人,不要对警察说谎。”李熏然声音不高,低沉的嗓音在刘茂然恍惚的心里炸开,仿如是庄严的狮哮:“刘茂然,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凌远觉得很久没有见过李熏然了。他以前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很扯淡,现在才知道扯淡的是自己。天很晚了,他开车去刑警队门口等着。李熏然白色的奥迪乖乖地停着,前后左右离停车线都富裕。停车技术不错。凌远想。他看着刑警队的楼,不是很高,可是大部分窗都亮着。哪个是李熏然的窗?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李熏然慢慢走出来,拖着步子,塌着肩。凌远轻轻按了一下喇叭,李熏然一惊,看到了凌远的车。 李熏然看上去疲惫又憔悴。他心里难受,如果真的牵扯到了生殖中心,附院,甚至凌远,要怎么办? 凌远下车,亲自打开车门:“上车吧。” 李熏然低着头耙头发:“我有开车。” “我知道,先放这里吧。我带你回家。” 李熏然上了车,系上安全带,一直没说话。凌远开着车,笑了一声:“如果这桩案子真和附院和我有关,会毁了我的生殖中心,你会怎么做?” 李熏然没说话。 凌远笑着摇头:“你会该怎样就怎样。是不是,李警官?” 李熏然用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瞄凌远。 “你是对的。”凌远轻声道:“我的爱人,是个正直的警察。坚信正义,恪守誓言,奋不顾身。” 李熏然愣愣地看着凌远。 凌远把车在路边停下,认真地看着李熏然的圆眼睛:“所以,我爱你。” 狮子饲养手册 46 第46章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警察一直在找案发现场。刘茂然在生殖中心的办公室痕检专家进行地毯式检查,并没有发现异样。虽然他和陈小苇在生殖中心发生争执,但生殖中心不是案发现场。林法医给出的意见是头部被接触面非常大的凶器反复撞击,有可能是墙壁,桌子,木凳,甚至楼梯。办公室没有异样,李副队领着人去了刘茂然家中。刘茂然家中非常干净——干净地过头了。 林法医拿着鲁米诺重点排查刘茂然家的卫生间,令人惊奇的是,什么都没有。李副队抽了一下鼻子,用手一抹瓷砖:“这些都是新的。” 费解去邻居家敲门,证实刘茂然家最近装修卫生间,叮咣叮咣特别急,马桶浴缸瓷砖全都砸了换新的,就昨天装修队才走。 费解调查到装修公司,打电话问负责人。装修公司的负责人记得刘茂然,印象太深了,只装修卫生间,还是个急活,给钱也豪爽只要工程快就行。费解问换下来的马桶浴缸都去哪里,负责人回答这一点是客户自己处理得,估计拉到哪个垃圾场去了。 费解气得摔电话。 “刘茂然是职业医生,知道怎么都没办法骗过鲁米诺,干脆都换了。这样说得通。”林法医直起腰摘了手套扶眼镜,鲁米诺味道不大好,有点刺激眼睛。 费解道:“我以为他会用漂白水。” 林法医道:“普通的次氯酸漂白剂的确可以干扰鲁米诺。但是通风个几天等次氯酸挥发了,血迹却依然还在。” 费解想像着刘茂然在卫生间里血淋淋地分尸,不寒而栗。 大家都很丧气,卫生间换得太彻底,刘茂然做得很小心,其他地方竟然没有血迹。李熏然戴着手套拿起刘茂然书房里摆着的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刘茂然端坐着,神采飞扬地表演着一位正在孜孜读书的优秀医生。 李熏然看着照片里刘茂然背后的墙,歪着头比对了一下现在他看到的房间里的墙。 也许是光线原因,照片里的墙纸要比现在的陈旧许多。 “把所有的墙纸都扯了。”李熏然道。 刘茂然书房里的墙纸被撕下来,窗帘拉上,林法医用鲁米诺喷洒,很快,一团幽幽的蓝光渐渐地在墙上浮现。 “以陈小苇的身高来看,位置是符合的。”林法医道。 昏暗的光线下幽蓝的鲁米诺反应让人看着心凉。圆圆的一团,还有一根细针似的直穿而下。然而究竟是不是血迹,还要等林法医提取化验。 “血迹透过了旧墙纸的接缝处。”李熏然看着那诡异的形状,细细的一根线大概就是当时墙纸没贴好,接缝过大导致血液蔓延。大概是来不及,刘茂然只是磨了墙换了墙纸。“这样还能提取DNA吗?” “有困难,但不是做不到。”林法医摘了眼镜:“正义得感谢科技。” 廖局长打电话给凌院长,劈头盖脸一顿骂。生殖中心负责人出了这样的事,凌远这个院长怎么当的。凌远觉得廖局长骂得对,心平气和地听着。 “那个代孕女孩叫什么?” “绣绣。” “她打算告谁?附院还是生殖中心?” “都不是。是温宁。温宁的负责人今天早上来要求和解,愿意承担所有医药费用和赔偿绣绣的损失。已经有律师愿意提供法律援助。” “你要能把附院摘出来最好。” 刘茂然在温宁的私活被翻了出来,非法代孕。凌远昨天提醒过李警官,温宁有问题,绣绣是从温宁被送来附院的。 这件事对附院和生殖中心的影响还在发酵。刘茂然的报复已经开始,网上铺天盖地的艳照——当年被刘茂然性|虐的少女,就是许楠。 李睿今天请假没来。 凌院长仰在转椅上,觉得很累。凌院长用人失察脱不了干系,处分警告一类的估计不会少,凌院长还得出来向公众道歉。但是院长还得干着。廖局长和陈局长斗到紧要关头,廖局长少不了凌院长的医改方案。刚才廖局长那顿火发的就是个证明,彻底没用的弃子,高层领导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凌院长特别明白。 医疗改革,凌院长有点迷茫,改到哪一步?能改到哪一步?自己会倒在哪一步? DNA鉴定结果出来,证实血迹是陈小苇的。刘茂然被正式批捕。费解一直在追查刘茂然把卫生间里的装修垃圾拉去了哪里,有了些眉目。 李熏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两条胳膊都麻了。他又好几天没回家,碎尸案有了重大突破,甚至能看到希望的曙光,他心情挺好。活动活动胳膊,他拿着手机刷微博——很久没刷了。以前空虚寂寞冷地刷微博的时间基本上被凌远占走,太久没上线,简直对不起微博。 李熏然看了看凌院长的主页。没有啥更新。他懒洋洋地伸着长腿交叠着窝在椅子里往下出溜,一边举起手机转发一条如何呵护狮子座的微博,眯着眼敲字:“人民警察很辛苦。需要人民的呵护。” 凌院长飞速点了个赞。 李熏然给他发短信:忙呢。 凌远回:不忙。 李熏然嘿嘿直乐:你没事儿就刷我微博么?我发一条你点赞一条。 凌远:特别关注。 李熏然大惊:你现在微博玩挺溜啊? 凌远淡定:我很擅长学习。 李熏然把手机扣在脸上,想象着凌远淡定的脸,心里跟开花儿了似的:人民打算怎么呵护警察。 凌远拍了个照:一本菜谱。 李熏然回:别做饭了,累不累。最近新开了家火锅店,咱们吃火锅去。还有你下个微信吧,移动真该感谢咱俩。 凌远半天回一句:我这是电信的。 薄靳言用笔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谢晗。 原来你叫谢晗。 简瑶凑在一边看着薄靳言又进入参禅状态,叹了口气,打算也发个呆,却被薄靳言突然出声吓一跳:“事情都进行地很顺利?” 简瑶挺高兴:“是啊挺顺利,刘茂然这垃圾落网,挖出了谢晗。这个谢晗相当于给刘茂然出主意的军师,刘茂然给他不少钱。而且枪杀案跟谢晗也有关系。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薄靳言盯着谢晗两个字,喃喃自语:“太顺利了。” 简瑶不明白:“顺利不好吗?” 警方追查了谢晗的银行账户钱款流向,锁定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在本市呆过不短的时间,两天前抵达香港,在香港失去踪迹。 香港。 为什么是香港? 为什么是香港…… 简瑶被薄靳言弄得汗毛竖起:“你别神神叨叨的,香港怎么啦?他是着急逃跑,跑哪儿不是跑?” 枪杀案和碎尸案影响特别恶劣,引起了上层的高度重视。两个嫌疑人的供词里全部频繁地出现“谢晗”两个字,这个人对嫌疑人的控制非同寻常。甚至还牵扯出了其他几件案子,有内地的有香港的。谢晗恐怖的心理控制手段就像是引诱犯罪,驯化培养,将嫌疑人们的心里训练得如同宠物般听话。内地警方和香港警方决定成立临时联合专案组,抽调跟过谢晗相关案件的精英警官到香港协同破案。 李熏然就是被抽调的警官之一。 凌远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无措:“你到香港去要多久?” 李熏然在浴室里唱东方之珠,唱了半天跟凌远得瑟:“听见没,都是精英警官呢,我就是其中之一。专案组是临时的,大概……等逮到谢晗?” 凌远沉默。 “明天后天我休息。明天接亮亮来家里玩好不好?” “行啊。” “心情不好。” “没啊。” 李熏然在浴室里顿了顿,笑起来:“你别怕,我跑不了。你在这里,我就是上天边也得回来啊。” 你是我的家呀。 狮子饲养手册 47 第47章 我的少年 谢晗相关的案子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行动很迅速。李熏然过后才知道是薄靳言打了报告。薄大仙儿不声不响研究侧写谢晗很久。李熏然觉得薄靳言身上有有种神秘辽远的气息,他不能靠近人,别人也无法靠近他。没人知道他在美国的经历,他也从来不解释那句HI SIMON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也和薄教授一样能研究人就好了。我想研究研究他。”李熏然坐在凌远边上,凌远开车去亮亮姑姑家。 “研究他做什么。” “有意思啊,人的心思在薄靳言看来都是小把戏,把每个人看得透透的,多棒。” 不。完全不。没什么意思。 凌远笑了一下:“今天不穿警服?” 李熏然道:“亮亮姑姑看习惯了就没效果了。再说老吓她我也于心不忍。” 凌远无声地笑。李熏然工资还行,就是每个月得还车贷,没剩下多少。好在他花费不高,也存了点钱。上次给亮亮姑姑一个月工资着实让他紧巴了一阵。小孩儿挺骄傲不求援,还喜欢乱请客。凌远只好尽量在家吃,反正李熏然不会挑东西,基本都是凌远买菜。 “这次我和亮亮的姑姑姑父谈一谈。你领着亮亮到别的地方去,不要让他听到。” 李熏然好奇:“你们要谈什么?” 凌远淡然:“利益。” 李熏然顿了一下:“哦……” “得让亮亮的姑姑姑父觉得他是值得投资的。然而亮亮实在太小,又没上学,没有成绩能证明。前期的投入由我们来。等亮亮上学了,小学到高中的学费由我们承担。如果他足够勤奋优秀,那么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这种条理分明的利益分析让李熏然不大舒服。凌远很理所当然,并没有察觉:“只要让亮亮的姑姑姑父相信亮亮值得投资,一切好办。” 凌远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是李熏然不能理解的家庭状况。他往家打电话,李夫人永远问他心情好不好钱够不够花。车贷是他自己硬挺着要还的,因为二十五的男人用家里的钱太难听。已经还了两年多,快还完了。可是自力更生和孤立无援是两个意思。 李熏然心里泛酸。 到了亮亮姑姑家,亮亮坐在院子发呆,小脸脏兮兮,手里抱着一只小皮球。亮亮姑姑并没有特别虐待他,也没有特别照顾他,贫家孩子都是撒着长的,走地鸡什么样,小孩子什么样。李熏然站在他面前,半蹲下:“亮亮记得我吗?” 亮亮抱着小红皮球,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 李熏然领着亮亮在院子里喂鸡玩。凌院长的气势着实唬住了亮亮姑姑姑父。谈了大约半个小时,亮亮姑姑姑父送凌远出门,表情既欣喜又敬佩。凌远手里拎着属于亮亮的小包裹:“亮亮今天回家跟咱们住一晚,熟悉熟悉。” 李熏然笑道:“亮亮,跟姑姑再见。” 亮亮木愣愣地摇了摇小手。 李熏然捏住他另一只小手,帮他拿着小皮球,跟那对夫妻笑着点点头,上了凌远的车。 凌远发动车之前,在后视镜里看见李熏然和亮亮坐在后座上嬉闹。李熏然是真的喜欢小孩子,抱着亮亮逗他。亮亮咯咯地笑,李熏然张着嘴大笑。他大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牙齿,眼睛明亮,依旧充满着飒飒的少年气息。 挺好。 只要他高兴。 凌远微笑。 “以后咱俩不忙,亮亮可以到咱家住一住。亮亮上学我负责联系学校。亮亮你要努力啊。” 亮亮怯怯地看着凌远的半侧面,他挺怕他。李熏然亲亮亮一口:“到时候再说,亮亮现在小呢。” 两个人带着亮亮去商场买几件衣服鞋子。李熏然有点吃惊,现在童装真够贵的。亮亮害怕李熏然生气,给他买什么都不要。凌远做主给亮亮买了两套内衣裤和两套外衣裤,亮亮抱着李熏然的腿看凌远。 “你看,我当个好人还落不着好。” 李熏然捏捏亮亮的小脸蛋:“谢谢凌叔叔。” 亮亮小小声:“谢谢凌叔叔。” 凌远没有多为难亮亮。他知道这小子心里想什么。李睿猜测他对冯缈母子动恻隐之心的理由大部分是对的,但是平安并不像他。平安温和坚定,心里是有大爱的。这个小崽子……凌远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了。 这个才像他。 买了衣服,李熏然抱着亮亮去游乐园,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还抱着亮亮让凌远拍。李熏然和亮亮头上戴着气球箍,手里拿着棒棒糖,脸上叩着动物章,大笑,玩闹,吃冰激凌吃到脸上,玩着惊险刺激的项目一大一小吓得一起叫。 凌远也开心起来。幸亏他的手机存储量大APP装得少,连录带拍照的竟然容下了。 “回去倒腾到电脑里。挑几张拍得好的洗出来。”凌远晃晃手机。 傍晚吃完饭回家的时候,亮亮和李熏然累得倒在后座上。凌远笑着摇摇头,一路开车回家。夕霞融融,收音机里播着轻快的乐曲,车后座坐着自己的家人。 很好了。 到家之后李熏然给亮亮洗澡。凌远听见他在浴室里教导亮亮什么是“内衣领域”。李熏然想得周全,因为他见得多。他知道,血腥和罪恶从来都不少。只是从来不跟凌远提。 李熏然以为亮亮晚上睡客房得需要人陪,凌远笑:肯定不用。李熏然不信,没想到真的不用。亮亮很习惯黑夜,甚至很坦然。长期的家庭暴力让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呆着才最安全。至于怕黑……还有什么比那个男人更可怕吗?没有。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李熏然折腾一天也累得够呛。他趴在亮亮床边跟他道晚安:“后天叔叔得去香港,所以亮亮不能住很久,明天中午吃过午饭得回去。但是叔叔保证,一旦从香港回来了,就去接你,好不好?” 亮亮在李熏然脸上亲了一口。 李熏然回主卧,把自己扔进床里,还很犯愁:“以后要怎么跟他解释咱俩的关系呢?” 凌远在一边看报纸:“不用解释。” 李熏然眨着眼睛看他。 凌远放下报纸拧灭床头灯:“你以为他现在不明白吗。” 李熏然惊奇:“啊?不会吧?他那么小理解不了吧?” “有什么理解不了的,他父母是一男一女,什么下场。谁也没告诉过他,过日子必须得是一男一女。” 李熏然叹气。 第二天亮亮吃过午饭,凌远送他回去。李熏然得在家打包行李,没有跟着去。他有心让凌远和亮亮独处,他担心亮亮一直怕凌远可不好。 凌远和亮亮一大一小端坐在车里。凌远很镇静,亮亮也很镇静。亮亮已经确定凌远对自己无害,甚至可以帮助自己,眼神不再是怯怯的。凌远对他很满意,他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两人一路上没说话,到了亮亮姑姑家,亮亮自己下车,跟凌远摇手说再见。 凌远点头:“再见。” 李熏然收拾完行李,回头一看亮亮的小红皮球还在沙发上,正好凌远进门,挺着急:“亮亮忘记拿球了。” 凌远扫了一眼:“他故意的。” “啊?” “他认定这里是家了。” “……那你找个地方给他收起来。” 李熏然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上午十点之前到飞机场集合。凌远道:“明天早点起来,我开车送你去。你在车后座还能补补觉。” 李熏然点头:“今天早点睡。” 凌远道:“好,我打电话给院里,明天我要晚些到。” 晚上李熏然先洗漱了,凌远跟着洗漱。等他上床,李熏然裹着被子侧身躺着,包的严严实实。凌远叹气,在一边躺下。他没有睡意,可也不敢动,怕扰着李熏然。李熏然突然翻身转过来,凌远一只手腕一凉,吸了口气,无奈道:“……熏然,你干什么。” 李熏然理所当然地弹了弹金属,清凌凌地响:“手 铐啊。” 凌远仰头看了看,右手被靠在镂空的木雕床头上,而且……是真正的钢制手/铐,不是小打小闹的情|趣手|铐。 ……卧槽? 凌远有点震惊地看李熏然,李熏然咧开嘴,露出白色的牙齿:“挺久没亲热了。我去香港还不知道要多久,你……在家的时候看着这手铐,老实点。” 凌远刚要说话,突然被人堵了嘴一样,瞪大眼睛。李熏然笑嘻嘻地看着他:“哎呀你个变态,拷着你你就兴奋?” 凌远咬牙切齿:“别玩了,别!呃!玩了……” 李熏然还是笑:“我干嘛不能玩?多好玩。上次你特么差点咬死我,我就不能咬你?” 凌远咬着牙,右手不受控制一挣,手铐哗啦一响。李熏然起身,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看他。窗帘只拉着窗纱,窗外的夜色里有昏昏的光。李熏然的眼睛在这浑浊的光中清朗璀璨如星。 凌远闭了闭眼睛,他感觉到李熏然趴下来,伏在他的颈窝里,气息软软地打在他的皮肤上,痒得他几乎歪头躲开。然而一瞬间的疼痛让他全身的肌肉绷起,手铐被他扯得发出清脆微小的声响。 李熏然咬得满口血腥,他的眼睛越发燃烧般亮起:“你说你是不是变态,嗯?我咬你的脖子,你特么更兴奋了…… 凌远左手揽住李熏然的腰,一使劲,李熏然趴到他身上。凌远喘着粗气笑:“李警官,你不该只拿一副手|铐的。” 凌远身上是很结实。他长期在医院疲于奔命,并不怎么锻炼。可是身上仍旧有肌肉的轮廓。他现在高度亢奋,肌肉隆起,左手压着李熏然的头,俩个人疯狂地啃起来。李熏然扯了他的衣服,凌远左手顺着他的腰伸进他的裤子,右手无意识地疯了一样挣着手铐,磨出一道血痕。 可是凌远完全不觉得疼。 他右腿使劲,整个人一翻身,把李熏然压下去。手拷在床头哗啦一响,右手血痕更重。凌远右手抓着床头,成了困住李熏然的桎梏。他脖子上被李熏然咬伤的地方,血细细地淌下来,浸润了汗珠,半边肩膀都红了。 凌远红着眼,像理智马上就要所剩无几的野兽:“亲爱的,你不该拷着我。” 早上两人醒的……都比较早。李熏然发现凌远右手还拷在床头,连忙起来找钥匙开手铐。凌远活动活动胳膊,整个胳膊都麻了。昨天疯了一晚上,李熏然为了缓和气氛想哈哈两声,没想到调起高了,呛得咳嗽。 凌远手腕破了一圈皮,脖子上有血痂,好在都是皮肉伤。他拿过李熏然的手铐:“钥匙。” 李熏然愣:“啊?” 凌远凑近他的耳朵,用鸦片一样的气声慢吞吞道:“钥匙。你不在家,我要是想你了……就把我自己拷在床头上……回味你……” 李熏然的耳朵瞬间红透。 早上起床俩人分别洗了澡,出去买了点粥。李熏然挺疲惫,凌远开车拉着他去机场,他几乎睡了一路。凌远心里后悔,昨天晚上不该疯,可是怎么控制得住。到了机场,凌远停下车:“熏然,到了。” 李熏然爬起来,耙耙头发,擦了把嘴角:“唉,我真睡着了。” 凌远下车把李熏然的行李拿出来,拖出拉杆,塞进他手里:“你们在哪儿集合?” 李熏然打了个电话:“在托运行李的电子牌附近。” 凌远道:“我就……不进去了。我看着你进去,到了香港,万事都注意着点。咱爸咱妈那里你说了没有?” “都说过了。放心吧。” 李熏然精神好起来,皎皎地笑着,跟凌远拥抱一下,挥了挥手,拖着行李箱往机场里走。 凌远不敢进机场,他怕舍不得李熏然走。 他靠着车,看李熏然轻快地离去。天光晴好,风和日暖,李熏然舒徐的身影漂亮的像一幅油画。 我的少年,愿阳光每天亲吻你的脸。 狮子饲养手册 48 第48章 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李熏然一到香港受到了热情接待。来接机的是一个举着纸牌子大眼睛大酒窝的爽朗青年,笑起来和李熏然一个路数,热忱的性格颇像香港的天气。 然后,李熏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俩人尴尬地大眼瞪大眼,后面同行的警察取到行李陆陆续续都出来,看到纸牌子,又看李熏然,最后看李熏然对面的仁兄。得亏同行有个广东籍警察,充当翻译。这位大眼睛仁兄姓梁,香港的习惯叫梁sir。被抽调到临时办案组里很兴奋,练了好几天“煲冬瓜”,特地来机场秀一秀。 李警官看着梁sir失落的表情,默默地内疚了。 跟着梁sir离开机场,上了一辆小型巴士。开巴士的警察普通话倒是很溜,虽然有口音但不重。本来他该进去举牌子,梁sir踊跃地自己去了。 内地警察们大多数都穿多了,上了巴士开始换衣服,喝水。李熏然瞧梁sir眨着眼看自己,觉得亲切,这老大的眼珠子,这老宽的双眼皮儿,他天天洗脸都能见上一回。 梁sir和李警官一见如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亲近起来。俩人用李警官的半吊子粤语,梁sir的迷之普通话,还有他们一样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英文,交流地热火朝天。 一车的人看着他俩一起闭着眼张着嘴前后晃着大笑,一路就这么很有节奏感地哈哈到了警署。 凌院长第二天一直都心神不宁。也不想回家,空荡荡的。俩人平时挺忙的,也不都总一起在家里呆着。可是李熏然飞去香港,身边抽冷子空了,气味,声音,家中物品的使用痕迹这些能给凌院长安全感的东西全都一下子消失。 凌院长特地把李熏然的马克杯拿到办公室用。这是李熏然最喜欢的马克杯,上面是一只胖乎乎的卡通小狮子。凌院长攥着它的时候,心里安稳点。 他拿着手机修改手机屏幕。手机锁屏是李熏然在厨房偷吃的抓拍图,手机主屏幕是李熏然在阳光下仰着脸大笑的特写。凌院长喜欢看他笑,他笑一下,凌院长就是无畏的。 突然跳出来的短信:你说什么比粤语更难懂。 凌远回:? 李熏然回了个大笑的表情:粤式煲冬瓜! 凌远用马克杯接满热水,热热地捂着:到地方和同事好好相处。 李熏然回了个V。 过了一会李熏然又发来一条短信:老凌,我难得来一趟香港,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带的? 凌院长刚好手头有点事。他把手机揣起来,心想,等会儿再回他吧,反正也不着急。 他在起草关于首诊医生问责制的方案,这一出他得罪的人更多。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不会在乎。凌欢跑上来:“哥,李主任昏过去了。” 凌院长一愣:“昏过去了?” 凌欢叹气:“李主任在门诊大厅发了疯一样拽着每一个人问他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根本拉不住。发完疯直接就倒地上了。” “他怎么样?” “没事,就是激动过度导致大脑暂时性缺氧。好几个男大夫把他架回值班休息室躺着了。哥,现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的,许楠那件事……” 凌院长敲方案,绷着嘴,没说话。 “我待会儿去看看他。” 李睿躺在值班室床上,蜷缩着,落魄又可怜,被扔在那里似的。凌远轻轻走进去,拉了个圆凳坐下。 李睿胳膊抱着头,拒绝和凌远交谈。 凌远就那么看着他。李睿背对着他,肩膀有轻微的颤动。 他在哭。 凌远沉默,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李睿抹了把脸,还是背对着他,闷声闷气道:“这算不算我害了许楠。” 凌远动了动嘴唇。 “其实我也疑惑。找到我父亲的时候,我问过我自己,为什么正义需要用这种方式。” “许楠……” 李睿蜷缩得更紧了一些:“院长,我打算辞职。” “辞职?” “我打算带着许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呢?” 李睿没说话。 凌远道:“辞职不辞职,你还是要慎重。最近你也挺累的,先睡会吧。” 他不是很擅长安慰人,所以只是握了握李睿的肩。 整个附院都在传“妇产科主任办了普外科主任老婆”的段子,病人家属无聊,传一次润色一次,传来传去妇产科的病人开始抵制妇产科男医生,大有揭竿而起的架势。因为反正的确无聊。 秦少白骂:“妇产科主任是我!我干什么了我?啊?都说说明白,我干什么了?” 上次殴打王渊的那个男人是闹腾得最厉害的:“我就说妇产科有男医生就是流氓!你们说说看,你们愿意自己老婆打开腿让别人看吗?老子打爆他的卵蛋!” 妇产科几个老资历的男大夫吓懵了,有几个产妇家属真要上前打他们。秦少白站在他们前面护着:“你们想干嘛?还要打人吗?你,就是你,你老婆难产死去活来孩子差点没保住,谁救下来的?你儿子出生了想起来给你老婆开刀的是男医生了?” 凌远捏了捏鼻梁。 薄靳言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撑着头。简瑶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薄靳言面无表情,突然问了一句:“李熏然到香港了么?” 简瑶赶紧回答:“到了,昨天晚上就到了。” 薄靳言回归沉默。 当他保持沉默的时候,简瑶觉得他像一颗星球。在宇宙里按照精密的轨道冷漠地运行。遥不可及,拒人千里。 “我不关心解决问题的途径,我关心问题的最终结果。”薄靳言道:“结果,很重要。” 简瑶习惯了他的莫名其妙:“是的,重要。” 李熏然……已经到了香港。接下来……就是他自己了。 “薄教授,为什么咱们不跟着大队一起走?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薄靳言转头看简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简瑶呆呆地:“啊?” 薄靳言道:“笑一笑。” 简瑶努力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个。 “傻。” 他看见他了。 从他一下飞机就看见他了。 拖着箱子,和那个接机的警察聊天,干瞪眼,上巴士。 他好奇他。 要如何研究呢。 解剖?手术刀切割他的皮肤,脂肪层,肌肉。 不好。 把他做成漂亮的标本? 还是不好。 这样好的玩具,可惜只有一个……不,还有一个。 他低声笑起来。 梁sir一大早来到警署给内地警察安排的公寓,打算叫醒李熏然带他去吃鱼蛋粉。他敲了半天门,李熏然的屋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出去了?打他手机,屋子里竟然传出手机铃声。梁sir一惊,抬腿咣当踹开木门,李熏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屋子里摆得整整齐齐,钱包,手机,证件,行李箱。屋子里,没有人。 梁sir头皮一炸。 与此同时,公寓的垃圾运送车缓缓离开。开车的男子戴着棒球帽墨镜,面带温和的微笑。 欢迎来到……香港。 狮子饲养手册 49 第49章 FREE 谢晗把瘦长的青年搬下车。他中途弃了垃圾车,换了一辆本田,又换了一辆尼桑。青年一直没醒,可是长长的睫毛一直在颤,挣扎着要醒来。 生命力,强劲的,美丽的生命力。值得赞赏。谢晗被青年野生动物一般的倔强愉悦了,俘获厉害的猎物总是更有成就感——谢晗嘶了一声。 真是不容易呀。 高度的警觉性,强悍的近身搏斗,即便已经摄入镇静剂,他的战斗意志还是很惊人。谢晗挨了不少下,他有点担心自己肋骨是不是骨折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抹抹嘴角的淤青,真狼狈,他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注射了大量苯巴比妥,小警察依旧像豹子——不对,像刚成年的雄性狮子,保持了旺盛的战斗力,直到该死的血液循环把药剂充分循环到全身各处,他才倒下。 真过瘾。 谢晗低低笑起来。 李熏然躺在地上,谢晗就那么欣赏他。好看的人偶,即便昏睡着,也有勃勃的生机,根本不乏味。谢晗最喜欢这样的生机,他憎恨死气沉沉。 李熏然突然睁开眼睛,把谢晗吓一跳。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没有焦点,散乱的视线瞪着屋顶,或者说笼子的顶部。谢晗又笑起来,他轻声道:“嗨,做好梦了吗?” 李熏然脖子上起了青筋,他在拼尽全力清醒。谢晗看他缓缓攥起拳头,挣动胳膊,腿,试图坐起来。 对,对,挣扎,努力挣扎。 李熏然盯着谢晗,视线一点一点聚在一起。谢晗温柔地微笑:“你……是李熏然。” 李熏然瞪着他。 谢晗把食指贴近嘴唇:“嘘……我听见你在咆哮。” 李熏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语言中枢暂时不受他控制。他努力转动眼睛,观察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似乎是地下室。非常幽暗。高处有个气窗,阳光像稀薄的纱被吹进来,被气扇搅碎。整个房间一半的地方用钢筋焊着拼成一个高大的铁笼子,他正躺在笼子里的地面上。另一半空着……正对面的门半开着,雪亮的灯光照射着,他听见电视机的声音。激情昂扬的电视主持人用粤语解说着体育,似乎是足球。 谢晗很开心:“你好,我是谢晗。” 李熏然淡淡地看回他,努力吞咽一下,扯着嘶哑的嗓子冷冷道:“你好……我是李熏然。” 谢晗听着他拉锯一样的声音似乎蹙了一下眉。真煞风景。 “你本来的嗓音很不错,我很欣赏。可是,我不能给你水喝。”谢晗很苦恼:“怎么办呢。” 李熏然笑起来,他似乎也欣赏着谢晗。 面部线条凌厉。刀锋式的英俊,仿佛能在风中听到震动的鸣响。心中的毒淬着眼神,又致命又诱惑。自负,自私,领导力,燎原的野心…… 薄教授说得一点没错呢。 李熏然狠狠地盯着谢晗,是的,薄靳言一点都没错。凌远,谢晗,薄靳言,就是三把沾着鸩酒的刀,醇厚馥郁,镂肌刻骨。 可是谢晗怎么能跟凌远比。 李熏然咽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就那么看着谢晗。 谢晗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被洞穿了。 他觉得一阵战栗的兴奋。 “在美国,有钱人最爱上非洲大草原猎杀狮子,然后互相攀比谁猎杀的狮子攻击力最高,如果猎杀了狮王,可以整整炫耀一年。你猜是为什么?” 李熏然拒绝回答。 “我原来也不明白。但是我现在明白了。”谢晗半跪在李熏然身边,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原来真的有快感,征服与杀戮的快感。” 李熏然头痛欲裂。苯巴比妥燃烧他的神经中枢,他头痛,恶心,一身冷汗。他忍着,绝对不表现出来。 谢晗搬了张椅子,把李熏然连拖带拽弄上去,将他的手背着锁起来。然后接上脚链,把他的两只脚分别锁在椅子上。 李熏然坐着,垂着头。 谢晗歪着头看他。这种不屈的,抗争的,暴烈如火的气息,仿佛草原上冷冷看着他的狮王—— “怎么办,我越来越想猎杀你了。” 许楠出了车祸。事故很惨烈,路人报了警。附院跟着警车一起到了事故现场,出车的正好就是李睿。 他看见满地她的血。 李主任垮了。 凌远不眠不休地看着他。李睿拒绝说话,拒绝进食,甚至拒绝喝水。外界的刺激对他毫无用处,李睿的父母对着他哭,他无动于衷。傻坐着,傻躺着。凌远以前见过李睿的父母,积威甚重,高高在上,在这对夫妻看来一切都是可控的,没有什么改变不了的。对于儿子竟然爱上一个不自爱不知羞耻的女人他们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他们阻止,想尽一切方法阻止。许楠出事以后,他们屈尊亲自去找了她,非常合理地建议她,离开他们完美的儿子。 现在许楠终于离开,他们完美的儿子崩溃了。 凌远惊奇地发现这对夫妻竟然也会哭。 妻子哭着骂丈夫,丈夫红着眼不吭声。凌远不能分析到底他们哭的是什么,是儿子搞成这样,还是完美的儿子搞成这样。 “早知道……随着他们自己高兴怎么过去!”李睿的母亲后悔,李睿的父亲后悔。 凌远觉得憋得慌,实在不想在李睿父母家多呆。 附院有精神科,也有看护病房。但是李睿的父母坚持自己的儿子没疯,不是疯子。凌远没法跟他们解释精神疾病的治疗和疯子之间有什么必然不必然的联系,他们一概认为只要和精神科沾边的就是神经病。 “伯父伯母。小睿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不行,很快他就熬不住了。先去附院,起码打些营养针,咱们从长计议。” 李睿的父母很相信凌远,只好同意。 凌远长长吐口气。 李熏然被锁在大笼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昏昏沉沉。 谢晗只是渴着他,饿着他,但又不让他真的脱水,极其规律地在他渴死之前掰着下巴灌一口水。这一口水让李熏然极度干燥的口腔刺痛难忍,反射到泪腺上,李熏然的泪流到谢晗手上。 谢晗用手指捻了捻。 他折腾过很多人。也许有很坚强的,反抗,沉默,各种各样。无不在一定时间之后崩溃,哀求他放了他们或者杀了他们。幽闭,禁锢,黑暗,对人的心理摧毁能力太大。几乎是毁灭性的。 这个小警官,是熬得最久的。 他不求饶,不吭声,用他漂亮的圆眼睛直直地瞪谢晗,或者闭目。他可见地憔悴下去,嘴唇龟裂干枯到连血都出不来。 “你能熬到什么时候呢?”谢晗抓着笼子栏杆,好奇地看他:“为什么你这么坚强?” 后来大概谢晗觉得实在是无聊,跟他聊起来。 “我对你好奇,真的好奇。你为什么会爱上凌远?你为什么会爱上这种人?” 李熏然睁开眼,盯着他。 “多纯净的愤怒的眼神。你了解凌远到底是什么人吗?他对你一定一直很好,很温柔,很耐心。他一定告诉你他爱你。”谢晗不可自抑地笑起来:“你猜,他到底是不是真懂‘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熏然也跟着笑,他张开嘴,用粗粝的飘着血味的嗓音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不懂的是你,可怜虫。” 谢晗勃然大怒:“我不懂,凌远也不懂,薄靳言更不懂!”他像个孩子似地自言自语:“不对,我有爱人。有个女人,和我一样坏,我们是很好的搭档。我爱她,对我爱她,她和我一样出色,所以我把她杀了。” 谢晗很认真:“享受犯罪的愉悦,只能我自己一个人。”他伸出手指,认真地强调:“我一个人。” 李熏然嗤笑一声:“孩子呢。” 谢晗疑惑:“什么?” 李熏然眼神虚弱却锐利。对,凌远渴望家庭,薄靳言渴望家庭,谢晗呢? “你要完美的家庭,还差个孩子。那个孩子呢?” 谢晗踹开笼子的门,几步上前把李熏然踢翻在地。李熏然连人带椅子翻倒,剧烈地咳嗽。 谢晗熬着李熏然。李熏然的意志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他能撑这么多天不崩溃,按计划他早应该崩溃。谢晗很惊奇,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地下室窝着也很无聊,只好看电视打发时间。在香港丢了一个警察,也算大事,没可能瞒过媒体,新闻报道寻找失踪警察,警方悬赏价格非常高,甚至提供线索就行。谢晗哈哈大笑,好心地把电视机搬到李熏然面前,一边吃着排骨饭一边跟他介绍:“你看你看,全城都在找你。你猜他们会找你多长时间?找不到你,会不会就直接宣布你死亡?他们干得出来。” 李熏然的手腕被手铐磨得破皮发炎溃烂。排骨饭的香味像尖利的指甲耙他的胃,耙过来,耙过去。他默默地努力地握起手掌,控制自己不要吞咽太明显,不能认输。 又过了几天,谢晗用手机对着他:“来,拍段视频。给你的爱人看,想像凌远正在看这段视频,你说点什么?先说好,不要耍小聪明,你可耍不过我。” 李熏然不动。 谢晗威逼利诱,他就是不动。 谢晗不高兴,有点烦躁。背后的电视机噪音太大,他打算去关了。 李熏然突然动了。 谢晗笑道:“来来,说两句。” 李熏然抬起眼睛,看着谢晗的手机,微微笑了一下。 李熏然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少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少天。 他知道自己的意志力正在瓦解。 李熏然开始高烧。 谢晗收起狂躁的假面。 他从来不着急,他是优雅镇定的。可是为了配合制造气氛,他可以急一急。 “我知道你是薄靳言送来的。就没关系,势均力敌,游戏才好玩。” “你说我不懂爱,那你演示给我看,什么是爱情吧。” “希望你能感动我。” 谢晗将电线接到李熏然的身上,他等他意志土崩瓦解的一刻等了太久。虐待,电击,催眠。他准备地很充分。 李熏然高烧,嘴里说着胡话。谢晗觉得自己的疑惑要有答案了,什么支撑李熏然熬了这么久?他趴上前听,李熏然蠕动着血痕的嘴唇,喃喃:“FREE……” 谢晗几乎笑出声:“自由?哈,无聊的答案。” FREE。 我的自由,和我的爱人啊。 狮子饲养手册 50 第50章 我在等你。 凌远最近成功混入一个警嫂军嫂的QQ群。 他不大明白作为警察家属需要有哪些注意事项,这方面需要学习的地方有很多。他进这个群之后默默地看着这些嫂子们讨论,也觉得颇有收获。 这群里面有各警种军种的家属,但一般没有人问你男人是干什么的,家属肯定不会回答你,顶多就说是军人或者警察。大多数时候在抱怨,伺候老人,照顾孩子,菜价又涨,柴米油盐酱醋茶。凌远问她们:家里男人去执行任务了怎么办? 有几个活跃ID安慰他:妹子,我们只能等。 有个ID提及,以前她看过一则新闻,说是一个警察悄悄跟踪歹徒的时候忘了自己手机没关没静音,女朋友打电话问他为啥还不回家,暴露了,差点送命。自己一直引以为戒,想他想得受不了了就穿着他的衬衣睡觉。 群里纷纷叹气:能怎么办,只能不去添麻烦。 ……他的修身衬衣我穿不下。 凌远郁闷。 凌远顶着“李叶刀”的名字,自称是外科医生,家里男人是警察,有个三岁的儿子。偶尔提供一些医学指导,很受嫂子们欢迎,愈发愿意和他亲近。凌远随口抱怨家里的去执行任务好几天没打电话发短信,大家安慰他:没事,我们家的出去执行任务十天半个月不联系都有。 凌远问她们,你们累不累啊? 她们笑,累不累苦不苦,只当自己二百五。谁让当初看上了个杀千刀的。 李睿现在状态很差。非常差。他整个人生都无所谓了,一身到下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爱咋咋地。 凌远和他聊天,东拉西扯,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松动的。 “小睿,你曾经跟我说过,当医生的,看惯了生离死别,理所应当豁达。” 李睿冷笑一声,木着脸:“抱歉,你当我放屁吧。” “你……” “那是没轮上自己的风凉话。请原谅,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开。” 凌远长叹:“小睿,我现在胃病很严重的,你陪我去趟中心医院看看吧。顺便看看别人的大夫怎么工作的,行不行?” 李睿没反应。 “好歹我算当过你师父。” 李睿机械地抬起胳膊,在床头柜上摸。 “你找什么?” 李睿面无表情:“眼镜。” 谢晗将电极密密地接到李熏然身上。李熏然高烧,一直喃喃自语。他的确意志坚强,比曾经过往的很多试验品坚强。 谢晗用老式的留声机播放着音乐。他喜欢留声机的质感,厚重,有杂质,像纯天然的宝石,精美却有遗憾。 “这是我自创的音乐。我认为人的灵魂是可塑造的,这不是简单的‘催眠’,那太乏味了。我告诉你所谓的心理学家十个有九个半是骗子。我可不一样。我可以用刀雕刻塑造灵魂,彻底地改变他们——对了,这音乐就叫《雕刻》。”他打量着仰坐在躺椅上的人。李熏然毫无血色,像是白色石头的雕像,有冰冷刚硬的美。 谢晗对他很有倾诉欲,他不常这样。《雕刻》的节奏很诡异,像是踩着心脏打血的鼓点。它的旋律却很优雅,仿佛恶魔彬彬有礼循循善诱的引导,引向地狱…… “我试验了很多次。你是我的希望,熏然。”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成为我最满意的作品,而不是试验品吧,熏然。” 李熏然恍惚中突然听到凌远在叫他。在他耳边,用轻轻的气音叫他:“熏然。” 谢晗合上电闸,李熏然终于再也挺不住,惨叫起来。 薄靳言踏上香港的土地。他跟着第二批警察过来,一直沉默寡言。香港警方很着急,第二批内地警察多属于高层,在李熏然失踪之后终于真正惊动了内地警方。香港警方开了个会,介绍了李熏然失踪的事件。第一个发现李熏然失踪的是香港警察梁凯文警官,他证实踹开门之后屋里很整齐,并不凌乱。 愚蠢。 薄靳言粤语很溜,但他一言不发。他用眼睛逡巡着在座的各位。一个人的神态其实最好伪装,微表情没有那么神。薄靳言的眼睛很亮,眼神是冰雕的锥子,扎得所有人心里一冷。 屋子里收拾过了。 谁能又绑架人又收拾东西? 警察们都很正义,香港警察,内地警察,联合专案组,警察里的菁英,难道会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内鬼! 薄靳言用手指捏住鼻梁。简瑶听不懂粤语,只是看他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心里疼:“薄教授,你还好吧?” 薄靳言微微晃动了一下头部,还是没说话。 散会之后内地警察们去安排的公寓休息。还是李熏然住过的那栋楼,新楼,监控还没来得及装。 地点安排得真好。 薄靳言在整个楼上四处转转,慢慢地走到李熏然的房间。象征性地拉着警戒线,薄靳言抬手就撕了。他走进去,转了一圈。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东西摆放地整整齐齐,明显的右利手摆放方法。 简瑶站在门口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她红着眼圈看李熏然的房间,心里担心他的生死,又问不出口。 薄靳言转过身,看简瑶:“他还活着。” 简瑶抽了一下鼻子。 薄靳言突然冒了一句:“我推荐他来的。” 简瑶一愣:“啊?” 薄靳言回归沉默。 突然手机铃声把两人尴尬的沉寂打破了,薄靳言接起来,一声不吭又挂了:“去警署。收到视频了。” 那是个U盘。简单地装在信封里,被寄到警署。薄靳言和简瑶赶到的时候,投影仪上正是被捆在椅子上一身惨烈的青年。他垂着头,看不到正脸。 简瑶眼泪一下就出来了:“那是熏然,那是熏然!” 薄靳言问其他人:“做过技术鉴定了吗?” 梁sir心里如油煎:“做过了,而且专家们从各个角度研究李熏然的表现,表情啊肢体啊动作啊,眨眼的频率什么的,根本研究不出什么,找不到他传递了哪些信息。” 薄靳言冷声道:“他很聪明,一定会往外传信息。但是得瞒过谢晗。” 梁sir愣愣地:“可是大家什么都研究不出来啊?” 薄靳言道:“拷一份给我。我看看。” 简瑶不想打扰警察们的工作,也不想哭得太难看,两只手捂着脸抓着嘴想把哭声吞回去,噎得直打嗝。 薄靳言想拍她,手悬在空中犹豫,又收回去。 “你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简瑶埋头跑了。 回到住处,天黑透了。薄靳言没开灯,坐在黑暗里一直循环李熏然的视频。他没有外伤,但明显濒临脱水。谢晗似乎也不让他睡觉,他奄奄一息。 谢晗这个人。他和他纠缠了这么多年,连累了这么多的人,是该有个了结了。薄靳言在很多年前研究哲学,世界上相同的两片叶子是不能相遇的,因为根本不存在相同的两片叶子。他合上了一直不离身的手提电脑,站起来。简瑶一直站在他房门口,凝望着他的侧影。他就那么孤独地坐着,想着关于过去未来的一切。 “简瑶,我要给你看关于我的一切。美国,谢晗,鲜花食人魔。我希望你不要害怕。还有,当你看完,那人也该抵达香港。请你,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他。” 简瑶看着薄靳言站在黑暗中,几乎隐隐地要消失,她惶恐至极。薄靳言将手提电脑和一只小盒子交给简瑶,简瑶盯着他看,怕他一瞬间就永恒地坠入夜色,再也不见:“交给谁……” “凌远。” 狮子饲养手册 51 第51章 深渊 凌院长照例提早到医院,检查工作,视察急诊门诊,查房,然后检查普外的临床治疗方案,听取其他科室的工作汇报。 这几天凌院长心情还好,各科室松了口气。这位冰雕的院长这段时间很有人间烟火的样子,笑起来也有温度。据说是院长谈恋爱了,不管是哪路神仙能和他谈恋爱,请接受人民群众的感谢。 普外李主任和整个世界对抗,但是已经有好转的迹象。李主任是凌院长的得意门生,凌院长这两天一直领着他到处转。去了趟中心医院,回来之后还给他炖了次鸽子汤。 关于刘茂然和温宁的事,上面决定,凌远保留院长职务,记大过处分。 凌远拎着保温桶去看李睿:“李主任,我记大过啦。” 李睿终于动容,安慰了他一下。 警方查抄温宁,这里面违法的事儿还不止代孕。韦天舒刚去,什么都没沾,清白还在。凌远给他打电话:“回来吧。” 韦天舒沉默半天:“那我也略厚颜无耻了点。” 凌远惊奇:“我以为你早不要脸了。” 韦天舒大怒:“滚蛋!” 凌远道:“你滚蛋。” 韦天舒到底还是回来了。他才走了两天,院里也没人能顶他的职务,他回来,一切照旧。凌远路过门卫大爷的电视机,里面港剧男主道:“一家人,要紧的就是整整齐齐。” 凌远想李熏然。 他拿着手机,反复地想,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行吗?好几天了,他该发个短信来了。到底什么这么忙?凌远没当过警察,也不大看电视剧,对破案刑侦没什么概念。他站在门诊大厅看着手机生气,主屏上李熏然没心没肺仰天大笑,阳光在他眼睛里,璀璨地照耀着。 小王八蛋。 门诊的护士长大姐跟凌远请示工作,看凌院长整个人都很温柔的样子,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凌院长听护士长大姐絮叨,他跟女士说话的时候从不着急,一向温柔有礼。护士长汇报完最后一件事,等凌院长的批示。凌院长的手机响,他歉意地点点头,拿出手机看。似乎是个短信,凌院长拿着手机蹙着眉——一幅照片。护士长对着凌院长,看不真切,只看见一幅彩照慢慢一点一点往下延伸,好像一直刷不出来的样子。 然后在彩照完全显示的那一瞬间,护士长觉得面前伟岸的山,劈头盖脸垮了下来。 凌院长拿着手机,傻了。 门诊大厅永远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凌远觉得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远去,眼前只有画面动来动去。凌院长的思维在完全空白的世界里打转,汹涌而来的情绪让天与地土崩瓦解。 护士长被凌院长的表情吓得心惊肉跳,她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凌院长?” 凌院长抬起头看她,愣愣地问了一句: “天怎么黑了。” 护士长始终不知道那是幅什么图,凌院长的手机屏灭掉了。他转身,踉踉跄跄地往电梯走,护士长有一瞬觉得凌院长不在人间了。她心里发凉,却难过得想哭。 凌远嘴里翻滚着血腥味。他的胃岩浆崩裂一般,热流一股一股往上返。又腥又甜,在喉咙里滚,在嘴巴里滚,在鼻腔里滚。四周都是人影子,有人影子在跟他说话,有人影子过来扶他。 凌远紧紧攥着手机,狼狈地扶着墙,跌跌撞撞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双手摸着桌子,拉开抽屉,慌慌张张找药。他看不清,只能摸。到处都没有,他顶着胃,滑到桌子底下,蹲着。 他眼前群魔乱舞。 一会儿有人死了,一会儿又有人活了。他在一种高烧的状态中浑浑噩噩。不对。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天黑了。 天黑了。 凌远咬着自己的手,他勒令自己不准发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他左手攥着手机太用力,整个左手没有知觉。他艰难地接起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凌……” 李局长。 那头的李局长声音苍老疲惫:“小凌,我有事跟你商量。熏然……熏然在香港出事了。” 凌远抽了自己一耳光。他满脑子都是当年在医院里发疯的母亲——她半清醒,半糊涂,拉着自己的手,悲悯地看着自己:孩子,你也会疯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总有一天,你也会为了一个人发疯的…… 不准疯! 凌远看着自己去卫生间洗脸,整装,看着自己离开医院,看着车去刑警队,看着自己见到李局长。 李局长迅速地衰老。 凌远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灵魂飘在半空,指挥不了他的感情。李局长红着眼:“小凌,我必须去趟香港,熏然出事了,我不敢告诉他妈妈,你跟着我去吧。” 凌远机械地点头。 李熏然被救出来,在医院躺了两天。他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被人发现,身上没有外伤,生命体征却接近消失。极度的缺水与饥饿,让他在死亡边缘徘徊。医院全力抢救他,他只是沉睡。第三天他清醒过来,梁sir一直守着他,看他睁眼,欣喜若狂:“你醒啦?你看我是谁?” 李熏然微笑:“梁sir。” 梁sir又高兴又欣慰:“你总算醒过来,你等等,护士马上就来。” 护士进门的时候着急了些,推门用力,门咣当一声被门吸吸住。 李熏然突然全身肌肉紧绷。 梁sir没发现,只是高兴地喋喋不休,一直在说警署里的人如何不眠不休找他。李熏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满脸的冷汗。护士检查一番,满口的粤语李熏然大半没听懂。她离开去叫医生,梁sir高兴地跟警局打电话。 门虚掩着,有风。 风撩拨着门,门咣当一声又被门吸吸住。 李熏然伸手抓住头发,闷哼一声。 梁sir慌了:“你怎么啦?要不要我再叫医生?” 李熏然嘟囔:“关门,关门,把门关上。” 梁sir这句听懂了,马上去关门。 李熏然全身哆嗦。他没有血色,也没有人色,从里到外剔透的白。梁sir看得心惊:“你……好好休息,有事按电铃。” 李熏然攥着床单,咬牙点头。 凌远马上请假,要去香港。医院他顾不上了。对,李睿是对的,爱咋咋地吧,没轮上自己都是放屁吧。他很久没用过公休假,这一次不管医院里多忙都要休。金副院长来劝他,他正在暴怒的边缘,他无愧于附院,他没什么好奉献的了:“除了我爱人,谁也没资格挑剔我!” 李局长和凌院长跟着第三批内地警察抵达香港。 李局长和凌院长马上要去医院,香港警方安排车送他们去。他们俩谁都不懂粤语,好在凌院长有英语挺好,所以还能交流。陪同的警察介绍他们是如何发现李熏然的。刚发现李熏然的时候,他几无生命体征,抢救回来的。 凌院长脑子很乱,他坐飞机前一晚上就没睡觉,坐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鼓膜仿佛要爆掉,耳朵里听见什么都是细细的一丝儿声线。他想马上看见熏然,手机上那幅不知道谁给他发的照片,熏然被锁在椅子上,低着头,瘦削的身子向下塌着,似乎一睡,就再也叫不醒。 不行,不行。 凌远脑子一团乱,他被人领着,进了香港的什么什么医院,走廊里突然一阵惊叫。周围的人四散跑开,凌远迟钝地看了一圈,走廊尽头慢慢地走来一个人。 他心尖上的人。 更瘦了。 瘦薄薄的身子在病号服里晃荡,他身后的房间里有轻轻的音乐响起来……雕刻。 雕刻。李熏然的耳边又听见凌远用气声叫他了。柔软的音乐旋律绳索一般勒着他的思维,拽着他的四肢。 谢晗跟他说话了。 谢晗跟他说什么了? 凌远看着李熏然拎着枪,慢慢地走过来。他就那么看着他走过来,站定。走廊的两端,一面全是大落地窗,阳光剔透地照进来,把李熏然映成线条锋利的剪影。他很苍白,泛着不健康的,玉色的光泽。 李熏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凌远,空气里浸润着死亡哀歌的《雕刻》。他稳稳地举起枪,指向了凌远。 他擅长用枪。 凌远全身都是刺骨的冰凉。他终于想起来那个下坠的噩梦,他坠向深渊,无休无止—— 深渊,原来,在这里。 狮子饲养手册 52 第52章 我,和我,和我。 你们都说我不懂。 凌远平静地看着李熏然。他是个出色的警察,擅长枪械,从不失手。他举着枪的时候,手臂稳如铁铸,一丝也不会晃。 “熏然,你看我是谁?” 难道你们都懂么。你们懂得什么。 李熏然冷冷地瞄准凌远。穿廊风吹过去,吹透了所有人的心。哪边的门没关好,被风吹开,咣当一声顶在门吸上。 李熏然全身一抖。 手枪上下一晃,一堆警察的神经跟着一晃。长廊太窄,随意开枪跳弹都会要人命。他们尽量不惊动李熏然,可是又无能为力。 那就演示给我看吧…… 凌远笑了。 “熏然。你看看我是谁。” 他往前走了一步,李熏然眼睛忽然睁大,愣愣地对着凌远。凌远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寻常的,每天早上叫他起床的眼神:“熏然。” 李熏然瞪着凌远,眼睛泛起红色,眼泪倏地滑下来。手枪在他手里剧烈地抖动,他突然面目狰狞,脖子暴起青筋,像是在跟谁争夺那把枪。凌远又叫他一声:“熏然。” 李熏然咬紧牙关,抓着那把枪,目不转睛地看着凌远流泪。他艰难地摇头,别过来,别过来。凌远微笑地看着他:“熏然,熏然你看我是谁?” 李熏然像是被锁着的野兽,咬着牙低低哀嚎一声,跟命运拼死抵抗,硬是把枪调转过来对着自己。 凌远惊慌:“熏然!” 李熏然的神志一时清醒,一时模糊。他控制不住身体,他看见自己拿枪对着凌远。 这怎么可以。 李熏然颤抖着把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对着凌远坚定地一笑,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掉。 不能让凌远有事。 不能。 李熏然闭上眼睛。 凌远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退去,他看着李熏然疯了一样竭尽全力反抗,挣扎,把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决绝地闭上眼睛——瞬息间,他整个人空了。 李熏然拼着最后的清明要扣动扳机,梁sir在他背后大叫一声扑向他,几乎同一瞬枪声响起,走廊另一面的落地玻璃窗全部碎裂,瀑布一样顷刻砸下来。李熏然和梁sir在锋利的玻璃碴里扭打,两个人满头满脸的血。梁sir一口咬住李熏然的手腕,用血淋淋的手强行卸了他的枪,关闭保险扔给了后面的警察。两个人倒着,地面上一道一道的血痕,血染的玻璃碴子在阳光下晶莹宛若琉璃。 凌远扑上去,检查李熏然,医院的医生赶过来,处理梁sir。李熏然左肩上扎着三块很大的玻璃片,血汩汩地往外冒。身上还有许多伤口,病号服被血透了,粘在皮肤上。 凌远颤抖着喘气,他轻轻唤他:“熏然,熏然?” 突然枪声又一响,凌远第一个反应抱着李熏然挡着他。女人尖叫起来,这尖叫让凌远心烦意乱,他怒吼:“闭嘴!” 走廊的另一头倒下一个人,香港的警察涌上去踢掉他手里的枪,检查他的生命迹象。刚才他一直隐藏着,用枪瞄着凌远,被别的警察发现。 凌远抱着李熏然,僵直地跪在地面上。玻璃碴子很锋利,可是他感觉不到疼。 李局长扶着墙,一步一步蹭过去。儿子用枪指着凌远,儿子用枪指着自己……他魂飞魄散。他心脏不好,他怕自己死在这里。 医院的医生想要把李熏然从凌远怀里拉出来,做检查。凌远很固执,像爆发的兽类,发疯地用獠牙守卫自己的命。 我的命啊。凌远亲吻李熏然的脸颊。我的命啊。 李局长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的,这会儿再也受不了,红着眼劝:“小凌,把然然交给医生们,好不好?” 凌远放弃思考,他抱着李熏然,恶狠狠地用眼神剜着所有企图接近他们的人。李局长握住凌远的肩,凌远一抖几乎跳起来。他发现是李局长,劫后余生的老先生又疲惫,又无奈,轻声问他:“小凌,让其他医生检查检查然然吧,好不好?” 凌远看李局长,看着看着也流泪了。 李局长哽咽:“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没事了没事了。” 李熏然被送去处理伤口,凌远手上膝盖上腿上包扎完毕,坐在休息室里发呆。走廊上稀里哗啦地响,有人在收拾玻璃碴子。多亏了梁sir,那一枪打在窗上。一个中年男医生操着粤语跟李局长讲解李熏然目前的情况,旁边一个会讲普通话的翻译。大概就是,李熏然被谢晗绑架,注射了大量神经性药物。这对他本身的神经系统打击很大,医生建议以后要小心养着。刚才的伤基本都是皮肉伤,清除玻璃清洗伤口,左肩上缝了几针。但是比起他的精神状态,这简直不值一提。 “我儿子,到底为什么会用枪指着别人?”李局长焦急地问。那位医生回答,他只是个外科大夫,这方面并不懂。心理学专家正在对李熏然进行评估,马上就能有初步结果。 凌远默默坐着。 没受伤的手揣在外套兜里,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副手铐。冰凉的金属让他脑子冷静了一点,他不是情绪化的人,刚才的失控超出了范围。凌远的脑子高速运转。 大厅对过就是李熏然的病房,门锁一阵响动,里面出来两三个人。为首的是个高瘦高瘦的老外,一个英国籍的特聘心理治疗师。英国人走过来,叹了口气。他说英语,凌远倒不用翻译了。 “他被催眠了。”英国专家道:“催眠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不是那种……用怀表摇一摇就能行得通的事。被催眠者要么对催眠师特别地信任,要么……意志彻底崩溃,对催眠师无法反抗。这位李先生很显然是后者,他被非人地折磨虐待都是为了摧垮他的意志。对他的经历,我很抱歉。” 凌远坐着,冷着脸:“那么,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英国专家犹豫一下:“打个比方,李先生现在就好像是在梦游,他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他没有彻底沉睡,也没有彻底清醒。” “他什么时候能醒?” “很难说,抱歉。催眠他的人非常地天才,那个催眠师非常明白如何玩弄人的精神。要想叫醒李先生,先得弄清楚催眠师是如何催眠他的,细节越多越好。李先生其实很了不起,他可能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使用关键词抵抗心理控制,虽然他没有成功。” “关键词?” “是的,像一把钥匙,提醒自己,叫醒自己。他一直在念‘FREE’,这大概就是他自己设的关键词。” FREE。 凌远表情寂然。 医院一顿闹,整个警署全都知道了。简瑶跑来医院看李熏然,哭得直抽。凌远缓缓道:“薄靳言呢。” 简瑶哭得更凶:“薄教授……失踪了。” 凌远抓着自己的外套,攥紧:“什么意思。” 简瑶摇摇头:“不见了,找不着他。他走之前,让我看了关于鲜花食人魔的所有资料,还有……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抹把脸,眼睛肿的睁不开。她其实是个坚强的姑娘。 凌远看她翻出一只小盒子来。 “薄教授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一定要交给你。” 凌远接过盒子,很轻。他打开,愣了。 盒子里,是一面小镜子。 凌远拿出镜子,往里看着。 当你照镜子的时候,你看见了谁? 简瑶看见镜子也愣了,她完全不明白薄教授的意思。 凌远,举着镜子笑了。 “薄靳言说,来不及了。”凌远放下镜子:“来不及了。” 简瑶傻了。 “那个什么鲜花食人魔的资料,给我看一看行么。” 李局长在李熏然病房里陪床,凌远租了一架藤床,让李局长躺着。他自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连夜翻看手提电脑里的资料。夜晚的医院走廊灯关闭,手提电脑屏幕蓝盈盈的光映着凌远的脸,遮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薄靳言和谢晗斗了很多年。牵扯许多无辜,薄靳言已经不想再拖延下去。当年薄靳言被谢晗囚禁,虐打,被发现救出时也是奄奄一息,一身化脓溃烂的伤。这大概就是他一年四季穿衬衫的缘故,他身上都花了。 薄靳言被迫吃过人肉。 凌远抿着嘴,一页一页往下翻。 薄靳言一直没有放弃搜集谢晗的一切资料,这份资料是一直在完善的。薄靳言对谢晗早年做的侧写,几乎全部验证—— 高大的男人。长相英俊,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 天生对权力渴慕,权衡利弊得失是本能。 领导能力出众,具有领导威信,引人信服。控制欲望强烈到铺天盖地。 心思缜密,医疗知识丰富,专业技术一流。成功的高等级菁英。 极端的自信,自负,自私。 凌远在侧写里看到了谢晗,也看到了薄靳言,甚至,他自己。 谢晗童年不幸福。少年时遭受过女人的性虐待,所以对所有女人恨之入骨。可是他又想有家庭,所以绑架了一个家庭,杀掉男主人,自己作为男主人和他们一起生活,直到腻烦,又把这一家人杀了。 他并不是以折磨人为乐,他只是在做实验。他研究各种各样的人,研究他们的行为,研究他们的精神状态,研究他们的思维。 李熏然,是他做实验的其中一个检材而已。 李熏然被虐待的视频一直循环,凌远就那么看着,看了一晚上。他听见谢晗低沉的得意的声音,他看见李熏然面无人色命悬一线。谢晗说,凌远在看呢。 熏然就笑了一下。 清晨,凌远在医院卫生间洗了把脸。手上的纱布透了水,血洇了一片。他迫令镜中的自己保持冷静。 “不能疯,凌远。不能疯。现在不是疯的时候。” 他拿出手铐,拷在自己右手上。手铐的另一半空悬着,晃一晃,清脆一响。他把手铐按在自己心上,进来上厕所的人觉得他有问题,都看他。 凌远冲他们笑笑。 收拾齐整,他拎着手提电脑直接去了警署。他介绍自己的身份,是内地顶级的外科大夫,三甲特医院的院长。他可以协助警方办理关于谢晗的案子。他美式的英语非常地溜,正好也省了一道翻译。警署的负责人和内地警察的负责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一个医院的院长和这次案子有什么关系。 “薄靳言应该已经推荐过我。麻烦你们往内地打个电话,很快就能证实。我虽然不了解刑侦,可是,我了解我自己。” 狮子饲养手册 53 第53章 HI,ALLEN 凌远一直在翻所有关于谢晗的资料。香港警方很着急,根据目前所有的情况判断,谢晗手里应该还有人质。唯一跑出来的是李熏然,但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熏然在沉睡。李局长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并不是带着任务来的,而是作为家属过来认领儿子。等李熏然情况稳定,就要返回内地。凌远晚上去看他们,李局长仰在沙发上半睡不睡,非常难受,李熏然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凌远突然想起来当初李熏然挨了一刀他陪床的时光。 凌远悄悄在李熏然床边坐下。李熏然闭着眼,眼球在不停地转动。心理学专家说他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没有完全沉睡,也没有完全清醒。凌远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他很坦诚地告诉心理医生他总是觉得人很有意思。他观察他们哭,或者笑,并且总结出规律。世间万物都有规律,人的小脾气小心思一点也不特别。每个人大概是根气压计或者温度表,其实是可控的。心理医生是个老头子,整个人挺温和,像一块没有脾气的胖大棉花糖。老爷子微笑:“最近的年轻人可能压力挺大。” 凌远好奇:“还有谁?” 心理医生摇摇头:“抱歉,我不能透露病人的信息。” 凌远也就不再问。 现在凌远絮絮叨叨地跟李熏然说他以前跟胖老爷子聊天,胖老爷子说他心理不大健康,扯了一长串名词,最后也没治好他。凌远越讲声越低,他趴在李熏然手边笑起来:“你每次出门都给我搞成这样。这次我要好好地发顿火。熏然,我很生气。” 李局长醒了,平静地看着凌远。他也不明白凌远是怎么被扯进来的。凌远轻声问:“熏然什么时候走?” 李局长叹气:“要听医院的安排,已经通知了深圳那边,坐车过海关到深圳,然后坐飞机。你也一起回家吧。” 凌远还是笑:“我还不能走。” 李局长道:“听话。你一个外科大夫,掺和这些事干什么?对方是个暴徒,你除了医闹见过多少神经病?” 凌远看着李熏然,攥着他的手。 “有内鬼。” 李局长一愣:“什么?” “薄靳言在美国就没斗过谢晗,两次让他跑了。谢晗真神通广大?不是。警方有他的人。钱……什么都能买到。” 李局长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薄靳言大概知道内地警察和香港警方里有内鬼,但是不能确定是哪个。熏然被人从公寓绑走,太轻易了。”凌远抚摸李熏然的头发:“您了解熏然,他的格斗能力如何?” 李局长顿了顿。 “谢晗……要返回美国。”凌远的表情冷下来:“他返回美国,再想抓他就难了。” “那薄教授……” “他去拖延他了。”凌远把李熏然的手放在脸上,就那么看着他:“事态很严重。只能靠您了,您……” 李局长沉默。 薄靳言被锁在椅子上。和李熏然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狼狈。 “很久不见,薄靳言。” “很久不见,谢晗。” 谢晗坐在他对面的笼子外:“李熏然还是耍了个小心眼儿。他说什么了?你看出来了?” 薄靳言咧开嘴一笑,牙齿上都是血色:“谁知道呢,反正骗过你了。” 谢晗歪头看他。老朋友来找他玩,他很高兴。 薄靳言脸色苍白,汗透衬衣,他身上斑驳的疤透了出来,惨不忍睹:“我一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是香港。” “为什么呢?”谢晗微微一笑。 “这个巢穴,你经营多久了?” “不算太久。你觉得如何?” 薄靳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你觉得你是犯罪天才,在这儿营造气氛?可笑!你为什么出现在内地,因为你缺钱了!你用钱养了一帮贪得无厌的废物,可怜!” 谢晗也不着急:“你看,虽然是废物,你也没挖出来,在警署里战战兢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他抓着栏杆蹲下来,仰着头有点天真地看着薄靳言:“你那个可爱的小女助手,也没帮上忙。” 薄靳言绷直上半身,铁链哗啦一响。 谢晗得意:“别激动,别激动。我们都知道,你是替她来的。我对女人完全没好感,既然你投怀送抱,我懒得多看她一眼。” 薄靳言抿着嘴,盯着他。 谢晗眨着眼睛:“我想见见ALLEN。” 薄靳言面无表情。 “让ALLEN出来嘛。” 薄靳言冷冷地笑:“叫ALLEN干嘛。” 谢晗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就蹲着看他,也并不让人反感:“我想他了。” 薄靳言的笑意越来越大,笑得谢晗有点恼怒,打开笼子进来抓着他的椅背低下头来:“笑什么。” 薄靳言轻声道:“ALLEN,从来就不存在。”他怜悯地看着谢晗:“我骗你的。” 梁sir第二天出院,凌远过来,给他鞠了个躬:“谢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梁sir吓一跳,他有点怵凌远,眼睛瞪得老大。凌远看梁sir亲切,他和熏然一样,都是热忱真诚的青年,眼睛又圆又大,有股昂扬的神气。 梁sir语无伦次地讲粤语,凌远一句没听懂。梁sir英语读和写都还行,说的时候口音太重,但好歹能听懂凌远的意思。他忍着没问凌远右手的手铐是怎么回事。 凌远需要他的帮助。 凌远给他放了谢晗录的视频,里面的李熏然简直是强弩之末。一开始谢晗逼他说话,他一动不动。僵持一段时间,他笑了一下。 凌远暂停,问梁sir:“背景里有段杂音,好像是电视机的声音?” 梁sir土生土长香港人:“是的,还是我经常看的频道。刚才那个是洗发水广告。” 凌远点点头,继续播放。李熏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心情激动紧张不安的时候会舔嘴唇,更焦虑的话会咬嘴唇。 凌远暂停:“这后面电视机的声音你听得清吗?” 梁sir吊着胳膊靠坐在床上,让凌远重新放了一边,确定道:“这是个新闻节目,刚刚开始的是节目前奏的曲子。” “这节目通常什么时候播?” “上午十点一次,下午五点半重播。” 凌远马上打电话给协查小组:“查找所有包括数字1000,0530,1730的车牌号,应该都是轿车型,而且多半车主已经报失。” 梁sir听得一愣一愣:“凌医生,他们听你的啊?” 凌远合上手提电脑:“我只是个热心的公民,提个意见,仅供参考。” 很快找到一辆车牌里有1730数字的本田,车主几天前报失,又在旧城区找到。警方实地勘察了整条街,属于很有年头的老旧街区,根本没有监控。凌远要了张城区地图,用磁条挂在白板上。 如果,我是谢晗。 他闭上眼,举着笔,轻轻颤动。右手上的手铐清脆一响。 李熏然没有行动能力,要负担一个没有行动力的成年男人,我丢弃本田之后,会就近再找一辆车。否则本田车主一旦报失,很可能引起警方怀疑。再找一辆车,然后去哪儿呢? 警察们当然也想到了,那条街上当天丢失了一辆尼桑。根据车主报失资料,现在正在寻找这辆车。 等到尼桑车主发现并报失,我应该已经到达目的地。根据李熏然的视频,是在巨大的地下室。有笼子,有电,有水,我一个人搞不起来这种建筑。兴师动众地修建也不大可能,我不能引人注目。 那就是说,本身应该有基础。地下室,笼子,水,电,甚至……对了,接了有线电视。 这是哪种地方? 想一想,凌远。 禁锢,虐杀人,肯定会有声音。视频里并没有特别的隔音措施,墙体都是光秃秃的。 那么声音怎么处理? ……凌远,你要如何虐杀一个人? 薄靳言倒在地上咳嗽。谢晗一把抓起他,背叛令他愤怒。 “一个一个。你,凌远,都傻了。太傻了。一辈子浑浑噩噩,柴米油盐,被平凡愚蠢的人捆着,绑着,一动不能动。”谢晗凑近他,低声问:“甘心吗?” 薄靳言喘着粗气:“值不值得,甘不甘心,你怎么会明白。” 谢晗几乎发狂:“闭嘴!你们什么都懂,现在还不是被我耍得死去活来?” 薄靳言喉咙里滚过一串笑声,脸上干涸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分外狰狞:“我来香港之前,有个小警察找到我,说了一堆关于正义的,斗志澎湃的废话。虽然是废话,我竟然相信了。” 他咳嗽一声,肺部像拉着风箱:“我想过要躲着你。但是能再度和你聊聊,我觉得也挺好。我们聊一聊我们的过去未来,我们神经质的脑袋,我们悲剧的命运。我们再打个赌,打赌你的手到底能伸多长,打赌这事彻底闹大之后第三批内地的警察高层干不干净,打赌……”他压下嗓音,如同呓语:“第三个我,或者你,什么时候找来。” 薄靳言狂笑起来:“我是你,他是你,我们三个人,自言自语。” 那天,李熏然站在卫生间门后面。喷头放着水,哗啦作响。门外的凌远什么都不知道,语气轻快。李熏然对着门板,努力地大声唱歌。 我的爱人。 就是到天边上,我也会回来的。 狮子饲养手册 54 第54章 殷殷其雷,涉此艰阻 凌远在警署对着白板反复地写,汉字夹着英文,写满擦掉,写满擦掉。他满脑子都是当年美国警察在地下室里记录的照片。幽黑的地下室,用白瓷砖砌得整洁漂亮的厨房,像猪肉一样被整齐悬挂在铁钩上的尸块,砧板上还有半截没有片完的大腿。流理台上一盘整齐的肉片,色泽新鲜,刀功完美。受害者缩在笼子里,哀嚎,发呆,爬来爬去。几乎所有的生还受害者全都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大部分都疯了,小部分快疯了。一张照片上是一对受害者的眼睛。瞳孔放大到几乎扩散,浑浑噩噩地瞪着凌远。 那是薄教授拍的。 凌远额角冒汗,肩膀微微颤抖。黄昏的光线了无生趣,半黑不黄地泡着往外淌着血的资料。凌远的脑子高速运转,他甚至闻到了一丝腥甜味,血液的味道。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缭绕着他,越来越多,越缠越紧,绞杀他。凌远捂着嘴要吐,忽然右手的手铐磕在白板上,叮当一响。 凌远扶着桌子,弯着腰,脱水的鱼一样喘气。 手机响。凌远接起来,竟然是梁凯文。梁sir一着急就飚粤语,飚了一半想起来凌远听不懂,结结巴巴用英语道:“你快来,熏然疯了!” 凌远打车从警署到医院,狂奔到熏然的病房。他听见野兽的咆哮,嘶吼,还有哗啦一响。熏然病房门开着,主治医生站在外面发愣,病房里几个人围着,脚步声滚过来,滚过去。 凌远拨开人群挤进去,李熏然醒了,他发疯地攻击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捂着自己的胳膊,手指缝里往外渗血。几个训练有素的刑警都拉不住李熏然的攻击,他神智全无,也不知道疼。凌远上去迎面抱住他:“熏然,熏然你醒了,熏然你看我是谁?” 李熏然被凌远抱住,下巴卡着凌远的脖子,半仰着脸瞪着对面的中年男人。李局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和李熏然一起从内地过来的警察,李局长甚至认识他。 李熏然背后的警察突然没拉住他,他伸着手扑向那个警察。凌远被李熏然顶得连连倒退,两个人绊在地上。凌远抱着李熏然不松手,重重一摔,替李熏然垫着了,咳嗽一声。李熏然爬起来还要往前冲,凌远翻身压着他:“医生!镇静剂!” 忙乱中凌远脸上挨了几下,嘴角有血。他一直箍着李熏然等他睡去,然后把他小心翼翼挪上床。 没关系,熏然。没关系。他温柔地看着他。围观的警察们内地香港都有,他们脸上的表情凌远看得懂,他们觉得李警官疯了。凌远摸摸李警官的睡颜,低低笑着:没关系。熏然,只要你活着,活着就行了。你在,我的家就在。 被人咬了也得打狂犬疫苗,医生叫那个被攻击的中年男人出去打针。他被李熏然咬得不轻,可能得做个小手术,气愤恼怒地嘟囔。本来他是跟着一起来探病的,谁知道李熏然突然睁开眼,突然扑向他。他吓得背上都是冷汗,他知道李熏然一开始是奔着他的喉咙来的!只是身体太弱跟不上速度,被他躲过去了。 凌远看他要走,阴着脸站起来。那男人吓一跳:“你们一个两个有病啊?” 凌远走上去,抬腿要踹他。李局长拉着他,不让他动,一边道:“都看完热闹没?” 凌远从来不知道李局长手劲居然这么大。李局长拉着他,等来探病的人都走了,对凌远低声道:“小凌,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是白白多比你吃了几十年的饭。” 李熏然要尽快返回内地,回去之后进入附院。凌远往附院打了个电话,一切都还正常,李主任依旧不爱说话,但是能正常工作了。韦主任天天忙,被秦主任嘲讽得见秦主任就跑。 电话那头金副院长絮絮叨叨汇报,凌远眼睛一热。他想念附院,李主任,韦主任,甚至金副院长。他想依旧是按部就班做手术下班回家问李熏然想吃什么的日子。 挂了电话,凌远盯着手机主屏半天没说话。 手机主屏上的李熏然,站在阳光下大笑。 李局长往内地打了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早年做武警的时候的老上级现在还是他的上级,一起扛过枪的情谊。凌远担心李熏然在医院的安全,李局长安慰凌远:“不论作为曾经的军人,还是警察,还是父亲,我都会保护他的。” 凌远返回警署。临时工作组内部气氛诡异,凌远无暇顾及。他只能信任李局长,他必须争分夺秒。 薄靳言危险了。 世上的另一个自己,研究,亲近,折磨。谢晗逼薄靳言吃人肉,凌远知道为什么。 谢晗也想要家人。 凌远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的简瑶。这姑娘英语很强,自告奋勇过来帮凌远的忙。她知道他在救薄靳言,所以竭尽全力地去做任何她能做的事。凌远安排她反复阅读薄靳言收集的几个G的文字材料。一遍,两遍,三遍。每读一遍,如果有比前一遍多出的发现,就记下来,再读下一遍。这些材料专业性很强,大多数是医学名词,夹了一堆一堆的拉丁名词。简瑶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抱着辞典没命地阅读。 这个姑娘。 因为这个姑娘,薄靳言在谢晗手底下活不了。 薄靳言不会妥协。谢晗的自负令他耐心欠缺。不听话的家人,不友好的兄弟,不能成为朋友的陌生人。 要怎么处理呢? 杀掉。 很快警方就找到了尼桑的蛛丝马迹。尼桑是辆旧车,马力还特别小。谢晗估计是开习惯了美国的肌肉车,开得尼桑光憋火。尼桑一憋火擦了一位阿婆,阿婆在车屁股烟里用粤语骂他,声称要报警。谢晗瞥了一眼后视镜。 没想到阿婆还真报警了。警察一开始没当回事,阿婆轮着拐杖要教巡警做人,巡警一边躲一边叫阿婆报了尼桑的车牌。他查到尼桑本来的主人,愤怒之下决定也教教尼桑的主人交通规则,尼桑的主人吊着嗓子问:“你找到我的车啦?” 凌远在地图上标出尼桑擦阿婆的地址。离本田被丢弃的地点三公里左右。大致确定了谢晗的方向,凌远蹙着眉,用笔点了点地图。 他应该快到目的地了。 巢穴选在哪里,比较好呢。 凌远盯着地图看。商业街?不是。学区?不行。香港这地方有人气的地方寸土寸金,没人气的地方可能有,问题是荒郊野地水电有线电视怎么解决。 凌远问:“谢晗最早被人发现出现在香港是什么时候?” 简瑶迅速回答:“去年六月份。”接着补充:“根据出入境记录,是这样。不排除他用假证件。” 凌远微笑问她:“有什么发现吗?” 简瑶用一种被薄靳言训练有素的专业秘书的态度回答:“谢晗上学的时候外号叫‘jabber’,被人嘲讽是碎嘴子。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滔滔不绝,但是偏偏没什么人愿意听他说话。” 那希望薄教授聪明点。凌远暗想。废话能救命。 “还有呢?” 简瑶犹豫一下:“还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说。谢晗的生母是个生物学家,我看了她的论文,她的论文其实不多,业内对她也没什么评价。我在美国相关页面上搜索关于她的新闻,基本上没有啥成就。但是我注意到,她是一个动物保护协会‘HOME’的骨干成员。我检索了HOME,这个组织,怎么说呢,相当激进,反对一切虐待动物的事情,比如反对动物表演,反对食用动物,甚至反对拿动物当宠物,认为那是抹杀天性。” 凌远一挑眉:“她还活着么?” “失踪了。” 多半死了。 反对动物表演。 凌远一激灵。 不需要隔音大概因为本身外面就很嘈杂,有地下室,有各种笼子,有水电。 ——马戏团! 凌远打电话给梁sir,请他过来一趟。梁sir发觉自己颇得凌院长器重,于是也尽心尽力,吊着只胳膊缠了一脑袋绷带打车过来了。凌远在地图上画了个大致范围,请梁sir讲一讲附近有没有马戏团,动物园,一类的地方。 梁sir挠了挠脸,眯着眼看了半天,用英语绊绊卡卡回答:“哦……马戏团啊,马戏团一般没有固定场所吧……动物园,唉对了,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这地方原来有过一个动物园,前年被媒体曝光虐待动物至死。这新闻我就瞄了一眼,好像说是动物园为了盈利叫动物表演,训练过程中被虐待得很惨,所以死了好几只。香港的民间动物保护协会就去抗议咯,举着牌子不让游客进去买票。” “那这附近都是什么地方?” “小商小贩,菜档,排档,什么的。” 凌远觉得后脊梁突然一麻,战栗的兴奋过电一般:“谢谢梁sir。” 他很真诚地看着简瑶:“也很谢谢你,你令我敬佩,女士。” 他直接给李局长打电话,要求秘密地查那个动物园,但不要接近,或许会有危险。李局长沉默一下,让他等回信。 凌远盯着手机,一秒一秒地读数,等着回信。他坐立不安,他害怕白高兴一场,他怕阻止不了谢晗发疯最终会连累李熏然。 主屏的李警官意气风发地大笑,他总是那样温柔坚定地看着凌远。 我的爱人啊,请你对我笑吧。 我的爱人啊,求你……再次对我笑吧。 狮子饲养手册 55 第55章 从来未见。很久没见。 简瑶去茶水间接了两杯咖啡回来。连续的熬夜,让她觉得自己和凌远大概都到极限了。 她用脚顶开门,看见凌远站在窗边打电话。他声音很低,窗外夜色像笔洗里的墨,被风吹得铺开来。凌远就陷在墨色里,看不清表情。 简瑶等着凌远打完电话:“你,你喝咖啡吗?” 凌远强笑一下:“谢谢。” 简瑶不安地看着凌远,大眼睛底下黑黑两片。过度熬夜,血液流通不畅。凌远叹气:“薄教授来香港之后……说过什么没有?” 简瑶摇摇头:“他……几乎不说话。” 凌远用鼻息嗤笑一下:“他说了。他到香港第二天就要求彻查那个动物园,但是……没有下文。” 简瑶愣愣地看着凌远,觉得寒气从地面上泛起。她想起薄教授孤零零地坐在夜色中,像一颗行星。 “我在这里嘚啵嘚啵说半天。”凌远为了安慰简瑶,自嘲道:“照薄教授是不是差远了。” 简瑶艰难地笑笑:“薄教授也不会给人开刀。” 那个动物园,倒了两个月了。但是水电费缴得足,大概有员工宿舍,所以连有线电视都有。园里还有些动物没撤走,有几个照看。照看得不上心,总有动物哀叫。附近居民习惯了,投诉又没有用,人家都倒了,政府部门也不管。 确实是个好地方。 凌远和简瑶对坐在桌子两边,一人手里抱着一杯热咖啡。凌远听见窗外警车出警拉长的警笛,一把锯子渐渐地锯远了。简瑶再笨也明白,这次事情真的闹大了。两地警察内部,谢晗,简瑶不寒而栗。 凌远温声道:“你是和熏然一起长大的?” 简瑶拉回思绪:“是的……我们住得近,我经常去他家吃饭。” 凌远笑:“他小时候是什么样?” 简瑶沉默了。她低着头,酝酿半天:“你和他,是那种关系吗?” 凌远端着嘴角:“你怎么知道?” “这能看不出来吗。爱情这种东西,瞒不过女人啊。” 凌远很直白:“我爱他。” 简瑶吓一跳,举起杯子灌了口咖啡。她吐了口气:“熏然……熏然其实一直都挺傲的。上学的时候,不是很爱搭理人。” “我以为……他属于那种开朗型的。” “你是说他很阳光?也确实挺阳光的,很注意言行举止,阿姨这方面对他要求严格。但就是……蛮骄傲。上小学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往他课桌里塞情书,他都懒得看一眼。” 凌远垂着眼微笑。要是早认识他,他想去看看他。看看幼年的李熏然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好认,一对又圆又大的眼睛。 简瑶缓缓地跟凌远讲李熏然小时候的事。年幼的,调皮捣蛋的,有点傲气的小男孩儿。凌远就那么听。夜太长,他可以听很多。 简瑶讲了很久。她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她以前也没这么能说,可是现在她急于找人说话。她阻止自己去想薄靳言生死未卜会怎么样,或者李熏然发疯理智全无的境况。 凌远看着这姑娘红着眼圈语速越来越快,只好打断她,想让她平静下来:“你信正义吗。” 简瑶抿着嘴没吭声。 凌远又问她:“你……怕过薄教授吗?” 简瑶看他一眼。 “是不是怕过他,觉得他是疯子,想跑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一直很想知道,熏然他……有没有怕过我。” 简瑶轻声道:“怎么会。” 凌远忽然笑了:“其实我也挺想见见谢晗。” 简瑶默默地喝咖啡,凌远自言自语:“我应该见见他。我们三个都应该见见面。” 警署大楼里兵荒马乱。凌远和简瑶缩在当成储物室的旧办公室里仿佛湍流中的孤岛。关着门,安静地等。 简瑶开始哆嗦。 “今天……能抓到谢晗吗?” 凌远不知道如何回答。 谢晗听见警笛声。 薄靳言也听见了。 他俩同时笑出声。 谢晗停下,问薄靳言:“你笑什么?” 薄靳言几乎虚脱,半睁着眼,目光却依旧锐利:“总有人吐槽警匪片里打得一地尸体之后警察才来。” 谢晗扬眉毛:“哦。” 薄靳言挣扎着不闭眼,他眼前发黑,嘴里干如着火。他面上很平静,警笛也不令他着急。仿佛只是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 “你寂寞坏了。”薄靳言同情道:“你对着我滔滔不绝,一边想杀了我,一边又觉得难得有个听得懂你说话的人,变成尸体就没意思了。” 谢晗抡了他一耳光,面上波澜不兴:“我这样挺好。” 薄靳言捯气儿。 “你被我抓到两次,就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谢晗道:“你竟然输了两回。” “让你失望了。” “那个小女人是个累赘。还有那个小警察也是。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谢晗很烦躁,他并不发愁警车的事,倒是生气薄靳言凌远自甘堕落:“他们捆住你们,拖住你们。你们的成就不该只有这么点。我想帮你们,可是你们就是不明白。” 薄靳言笑一声:“你不是也不明白。你永远都弄不懂家人友人的意思。” 谢晗狠狠地踹了薄靳言一下。他像个小孩子,天真地喜怒无常随心所欲。薄靳言向后一仰差点翻过去。 “你们不也才弄明白。” 薄靳言咬着牙,微笑:“可惜你却是永远没机会了。” “啊。”谢晗忽然又高兴:“我手上有人质,我要和警察谈判,我要见凌远。” “见他,有什么可说的。” “你看,你被我快打死了,你那个小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个小警察呢,我也要向凌远证明,这个小警察是个累赘,拖累,会拖死他。”谢晗兴高采烈:“只要我能证明,是不是就是我赢了。” 薄靳言闭上眼,不再吭声。 凌远接了李局长的电话。李熏然要连夜返回深圳坐飞机。凌远没问怎么那么急,李局长道:“我送然然回家,再来接你。” 凌远道:“我会把这件事妥善解决。”顿了顿:“我去……送送你们?附院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们一去就能住上。” “你得呆在警署里待命。何况瑶瑶没法跟着一起走,但是她一个女孩子得有人陪着。” “嗯。” “小凌……” “嗯?” “谢谢你。” 凌远略略一低头:“没事儿。” 夜越来越深,简瑶坐立不安。李熏然要回内地,她心里踏实了点。可是李局长走了,她有害怕。毕竟和凌远不怎么熟,凌远是个不错的人,但到底…… 梁sir冲进来,满脸汗,用港味英语道:“凌远你快去,谢晗要见你!” 凌远和简瑶同时站起来:“什么?” 梁sir道:“我们包围了动物园,但是进不去地下室,谢晗手里不止薄靳言。谈判专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要求见你。好消息是,薄靳言还活着。” 简瑶捂住嘴,发出呜咽的哭声。 凌远微微攥拳:“好。正好我也想见他。” 已经到了凌晨。香港的凌晨也是很冷的,空气都冷得稀薄起来。凌远和简瑶坐着梁sir的车,梁sir介绍起来。警方现在怀疑动物园里有炸弹,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周围有旧民居排挡菜档,真要炸了不堪设想。 凌远把手放在膝盖上,手铐垂下来,晃动着。 凌远自己一个人下了地下室。地下室很宽敞,甚至有点熏香味道。凌远穿过长长的走廊,黄色的灯泡悬在上方空空的黑暗中。凌远觉得这样还有点温馨。走廊尽头是宽阔的房间,和薄靳言给他的资料上一样,砌着干净整齐的厨房。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系着围裙背对着他,在餐桌的那头的流理台上,用刀一下一下切着。 “很快就好,稍等。” 他温和的声音在寂静中回旋。 另一边的门开着,狭窄的过道,对面是大铁笼。薄靳言垂着头,毫无反应。 油煎的声音刺啦一响,黄油煎肉排,淋上红酒的香味。 谢晗转过身,手里端着盘子。那一瞬间凌远确实震惊,他看见自己,站在餐桌的那一头,微笑。 “你终于来了。我们好久不见,凌远。” 狮子饲养手册 56 第56章 吃。 谢晗请凌远吃肉排。 凌远低头看那盘子半天,笑起来。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还有,你这刀功可不怎么样。” 谢晗不甚在意。他的餐桌装点得非常精致,洁白的桌布,排列整齐的漂亮刀叉,高级的骨瓷盘碟,还有枝形黄铜烛台——真正的古董。谢晗点燃蜡烛,温馨诡异的烛光笼罩着餐桌:“怎么可能忘记你是干什么的。”谢晗似笑非笑指着凌远:“救死扶伤。”然后手指平平地划向旁边笼子里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薄靳言:“伸张正义。”他忍不住似地:“笑死我了。” 凌远敛了笑容:“有什么好笑。” 谢晗嗤之以鼻:“你当初为什么要当医生,他当初为什么要研究犯罪心理?为什么?” 他的笑声在嗓子里滚雷一般:“难道是为了研究别人?” 凌远扔了叉子,叉子磕在盘子上:“那是为了谁。” 谢晗突然想起来:“对了,你的母亲是肝癌死的,对吧。” 凌远平静:“是的。” 谢晗用一种友好的,戏剧性的,演说性的语气道:“一般人,朋友间,怎么打开话题呢?聊什么?聊家人?咱们聊聊母亲怎么样。你的母亲是肝癌死的,所以你立志当肝胆外科专家,坎菲尔德那傻逼如果用你炖心灵鸡汤,一定会这么写。可是我们都知道,不是的。” 凌远没有表情。 谢晗说得尽兴:“你的母亲……哦我的中文不大好,我可以说你妈,对吧?我不是在骂脏话。你妈是个疯子。我妈恰巧也是,我们都有幸福的童年,对不对?”谢晗乐不可支:“你爸离开你妈,你妈就疯了。我妈号称她是生物学家,保护一切动物,认为动物不可食用,和人是平等的。我因为偷吃牛排挨过她的毒打。她会抱着流浪狗流泪,可是从来不对我笑,你说是为什么?” 谢晗坐在凌远对面,优雅地切下一块肉排,放进嘴里咀嚼。凌远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尝尝么。多汁,软嫩,一切都刚好。作为一个人,不吃肉,多伪善。我们的祖先就是靠吃一切能吃的东西才活下来。十万年前的遗址里,人类的骨骼和动物的骨骼被混杂着扔在一起,上面全是啃过的牙印。祖先们活下来……才有我们。我们的血液,基因,都带着同类相食的罪恶。”他又切了一块,慢慢地吃进,咀嚼:“美味。” “我仔细研究过她。她对自己的家庭,丈夫,子女,基本没有怜悯之心。她真的‘爱’动物吗?不对。她是被自己感动着,她表演着一个有着……‘大爱’的人。她游说,宣讲,甚至因为公共场合使用攻击性言辞攻击坚持吃肉的人进过警察局。越是如此,她演得越投入。她爱动物,爱环境,就是不爱自己的同类。” “你也不爱自己的同类。” “我是她的儿子嘛。”谢晗用餐巾擦擦嘴角:“至于他的母亲——”他冲薄靳言一偏头:“更是个笑话了,搞笑到我觉得你现在可以笑笑,然而我什么都不用说。” 谢晗的牙很白,他眯着眼,品了一口红酒:“至少喝点酒吧。我自己酿的。” 凌远一动不动。 “敬我们这三只怪物。”谢晗举起酒杯:“喝一点,快。” “糟糕的祝酒词。”凌远举起酒杯,然后抿了一口。确实不错,咽下去喉间很润,有橡木的香气。他对红酒的研究,仅止于此。 在什么地方,传来嘈杂的哀嚎。不像人类的,凌远一挑眉。 “听见了?这是饥饿的猛兽们在哀嚎。”谢晗闭上眼欣赏一会儿:“HOME,指导本地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到处散布动物园私设斗狗场,以及动物因表演训练致死。警察调查说没有,那就是警察渎职,或者动物园和警察勾结。大家都是为了解救可怜的动物,是不是?打横幅,静坐,抗议,辱骂来动物园买门票的游客。警察不想多事,拖来拖去动物园终于经营不下去。可是动物园一倒你猜这些热血的人们发现一个什么问题?” 凌远默默看着谢晗。他在用余光观察薄靳言。他计数薄靳言每分钟的呼吸次数,通过他身体各部分的颤抖估计他心跳的频率。这样并不能很准确,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无法负担这些猛兽的食用肉类开支。成年的老虎,每只大约每天六公斤的肉,一个月将近两百公斤鲜肉,一年超过三千五百公斤。这只是一只的量,这家动物园光虎山就三个。天文数字的花销。动物园无法盈利倒闭,政府部门开不出多余的钱,这些动物们半死不活地拖着。我来之前,已经有饿死的了。”谢晗吃完自己的肉排:“志愿者们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他们的‘正义’就是这么个结果。‘只要动物园倒了就行’。至于这些纯食肉动物谁来管,会不会饿死,不在‘正义’的考量范围。这种‘正义’的解救动物的办法,你知道是谁首创吗?” “谁。” “我妈妈。”谢晗用胳膊撑着脸,仔细地观察凌远:“她真是个可敬的女人。” “我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思考正义的问题。” “可是你的小警察坚持正义啊。居然想到去蛊惑这家伙,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家伙居然被蛊惑了。他们为了正义,为了光明,为了对付我,跑到香港来,哈哈哈!”谢晗笑得前仰后合:“小警察什么也没办成倒把自己搞疯了,薄靳言他居然给你留一面镜子。” “所以你好奇我会不会看明白,就没动简瑶?” “自己和自己斗,很有趣,也很无聊。”谢晗一耸肩:“没错,我想看你发现那枚……那叫什么玩意儿?化妆镜的表情。你没让我失望,你看着那镜子的表情,傻透了。” “我的反应速度也令你失望了吧。” “不不不,没有,公平地看,你令我满意,毕竟你只是个医生嘛。我喜欢看你滔滔不绝地分析。其实像模像样了。” “我觉得你在讽刺我。”枝形烛台上的蜡烛烧掉了三分之二,烛油眼泪般地流淌,突然让凌远很反胃。蜡烛微弱的光在餐桌上方的黑暗掏出了一个洞穴,阴晦,潮湿,有腐败气味的洞穴。 野兽的咆哮声又近了。 “讽刺你做什么?你的小警察被父亲带着逃命了,火烧屁股一样跑回深圳,把你一个人剩在香港。有点可怜。” 凌远不为所动。 “你来之后,没有大规模购买肉类的记录。你拿什么喂养这些猛兽?” 谢晗有点像个献宝的小孩子,抿着嘴笑:“我手上的人质不止薄靳言,忘了吗?动物保护主义者应该好人做到底嘛。为了保持新鲜,一天只割一点。” “现在大约只剩薄靳言了。” “猜对了。” “你刚才说,如果让,坎菲尔德那傻逼用我的故事炖鸡汤,我应该是个催人泪下的为了母亲的死亡而奋斗的代偿性心理疾病患者。然而你的故事如果是三流惊悚小说的作者来写,一定给掰成是……你在报复你的母亲。”凌远身体前倾,双手支着桌子,威胁似地笑:“你发疯,折磨人,听人哀求你,吃所有的肉,都是在……报复你那个该死的妈妈。” 谢晗也略略压低身子,似乎是个进攻的姿势—— “真好笑,对吧。” “对呀。” 谢晗神经质地大笑,凌远也大笑,两个人对着,互相调侃着:“可你天生就是个作恶为乐的歹徒。” “你也天生是个自欺欺人的恶棍。” “那他呢?” “他天生是个装腔作势的混账。” 野兽的嘶吼几乎近在咫尺。 “那帮傻到家的警察是不是告诉你,我在动物园里安放了炸弹?” “当然不会是炸弹,炸弹没有美感,炸弹很难见血,也没有哀嚎,一炸就完事。” “对对对,我为什要安装炸弹?应该让大家一起享受‘正义’的成果嘛。这帮二逼。” 两人聊得很愉快,凌远欢畅道:“这帮二逼里还有你的人。” 谢晗轻快道:“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是有钱人。钱,还真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凌远笑着比了个手势:“跑题了跑题了,咱们说正题,正义,正义么,我从来不担心。原来我不会思考,后来么,有人帮我做出正确的选择呀……”凌远突然暴起抓起桌布一掀,盘子酒杯烛台冲谢晗砸过去,谢晗本能抬手一挡,凌远跳上餐桌扑过去抓住他的领子:“王八蛋,说!你怎么催眠熏然的!” 谢晗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抽搐,用手指揩揩泪:“哎哟,你还说我爱演,你演得也好。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能信。怎么催眠……反正他完了,一辈子,完啦。”谢晗说得很轻:“你的小警察,一辈子醒不过来了。” 凌远挥拳要揍他,谢晗经过系统的格斗训练,凌远根本不是对手,被谢晗格挡掉,轻轻一拳撂倒。 凌远摔过去的瞬间右手抓住谢晗的左手,咔哒一响,手铐空着的那一环往谢晗左手腕上一压,锁梁穿过半个锁环一抡,拷住了谢晗。 谢晗真愣了,凌远拔了钥匙往薄靳言笼子里一扔:“怎样?” 野兽喉咙里的唔噜声越来越清晰。 炸弹没有美感。 可是野兽的撕咬最有美感。压着猎物,撕咬,一口一口吃掉,血肉横飞。 凌远从来都知道。 巨大的危险在逼近。人类的本能告诉谢晗凌远,极度饥饿的食肉动物正在长长的走廊里漫步。 “薄靳言给的资料里提过,你在美国搞的那个地下室,厨房后面还有一个门。”凌远冷笑:“你想跑?” 谢晗和凌远打在一起。凌远粗通格斗,但他精通人体。他知道血流筋脉,哪儿疼往哪儿打。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站起来又在薄靳言的笼子前撞来撞去,撞得笼子哗啦作响。谢晗在地上摸了一把斩骨刀,往凌远胳膊上砍。凌远左手拿着枝形烛台一挡,斩骨刀卡在烛台上。凌远使出全身蛮力把谢晗撞到笼子上,谢晗背部硌在铁棍上嘎啦一响,叫了一声。他用膝盖没命地顶凌远,凌远满嘴都是血,吼了一句:“薄靳言你别他妈装死了!” 薄靳言抬起头,站起来拖着椅子往前冲,隔着笼子铁棍的间隙一口咬在谢晗左边脖子上。 谢晗嚎叫一声用右手去挖薄靳言的脸,凌远锁着他的左手,张嘴咬到他右边的脖子上。 颈动脉。 颈总动脉。头颈部的动脉主干在这里。健康的,不到三十的男性,携带氧气的血液大约以24cm/s的速度奔涌。如果这里破裂,强大的血压会把血液打出去最远十米。全国医院记录中,颈总动脉破裂抢救成功不到十例。 谢晗的血喷了凌远薄靳言一头一脸。谢晗僵住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薄靳言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也爱撕咬的感觉。” 凌远过来的走廊里,野兽的唔噜声渐行渐近。薄靳言甚至在黑暗中看到了不止一对眼睛。他急疯了:“凌远你特么站起来,你后面!” 凌远干呕两下,吐了两口血唾沫,抓起一边卡在烛台里的斩骨刀,一刀砍了谢晗的手腕,将手铐圈里的断手扔出去,锁梁穿过锁圈又活动起来。然后疯狂地砍笼子外面的锁。锁也不是很高级,被斩骨刀砸烂。当一只老虎的脸完全露出来时,凌远冲进薄靳言的笼子,一甩手铐,锁梁压进锁环,把笼子门铐起来。 薄靳言和凌远瘫在笼子里,默默地看着两只瘦骨嶙峋饿得发疯的老虎撕扯谢晗,吃得干干净净。 地下室换气扇外,枪声四起。 狮子饲养手册 57 第57章 我看见你。我爱着你。 谢晗把动物园里饥饿发狂的猛兽全都放了出来。有警察被咬伤。四周都是居民区,警察们不得已开始枪杀动物。 等到凌远薄靳言被救出来,一地的血。 即便如此,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少了。现场的负责人差点晕过去,明天他要面对的诘问和质疑简直可以想象。居民区有大型食肉动物失踪,制造出来的恐慌是惊人的。并且伴着愈演愈烈的谣言会发酵膨胀,恐慌会越来越大。 凌远和薄靳言上了同一辆救护车。薄靳言躺着,他身上的伤着实不轻。凌远裹了条毯子淡然地坐在一边,他们不交谈,也不看对方。 在笼子里的时候,伴随着老虎卡巴卡巴的咀嚼声,薄靳言用脚够到了凌远手铐的钥匙,踢给了他。凌远默默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锁梁,用斩骨刀比划了一下,没有去砍薄靳言手上的铁链。砍不准,就砍到薄靳言手上了。 他俩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那么坐着。 薄教授在昏过去之前,硬挺着跟凌院长串了串词。他告诫凌院长,这次回去,关于警察的事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问。 凌院长一直默默听着。薄教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他并不很急。于是在薄教授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慢条斯理道:“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薄教授拼着最后的意识冷笑一声,昏了过去。 凌远在警署配合警察调查,然后随着最后一批内地警察返回内地。凌远对警察系统内部的腐败案没有兴趣。不过他很明白自己很安全。上面的人急于结案,把一切推给谢晗。 回深圳之后凌远上了飞机,挨着窗。飞机爬升的时候他试图往香港的方向看。晚上,浓重的夜色里整个深圳是流淌着的黄金,灿灿地奔流。他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香港,着火的富贵直接烧到天上去。 凌远心里发空。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感想,只是很累。薄靳言还躺在香港的医院里,临行前梁sir来送他。梁sir心情很沉重,他是个重感情的年轻人,眼睛里有和熏然一样的蓬勃的生机。凌远拍他的肩,和他拥抱。他救了熏然,这是大恩了。 “下次什么时候来香港,我肯定会尽地主之谊。” 凌远笑了:“下次熏然来,你带他去吃鱼蛋粉。” 凌远头疼。他咳嗽两声,觉得自己有点发热。 也许是太累了。 凌远的脸越来越红,他撑着头。空姐帮他端了杯水,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凌远笑道:“可能是感冒了。” 然后他就睡着了。 附院乱成一团。 有个病患,出现病毒性出血热的症状。 然后,接二连三。 凌远下了飞机,在机场想打个电话,说他回来了。他拿着手机,微微一愣。 打给谁呢。 通讯录第一个人是小狮子。为了保证这三个字始终在第一,他编辑通讯录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个A。熏然不会接他的电话。李局长手机一直关机,李夫人的手机他又不知道。凌远头晕眼花,坐在飞机场里,身上背着个挎包,瞧着人来人往。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手机响,微微吓了他一跳。他举起手机一看,竟然是金副院长。这个小老头一直让他的感情很复杂。他教过凌远,但才能有限。他没赶上好时候,学艺不精。可他又赶上好时候了,若不是当年成分加成读的大学,他压根不可能当医生。凌远承认自己其实看不起他。没主见,没技术。凌远叹口气,接起来:“喂……” 金副院长声音略急:“凌院长,附院发现病毒性出血热。” 凌远站起来:“几例?” “最开始是一个患儿的母亲,全身红点,郁宁馨大夫发现的。确诊之后我采取了紧急预案,调动所有的防化服,设立了隔离点,并且上报了卫生部。卫生部批文还没下来,然而郊区和下级医院都发现了病毒感染者,全都往附院送。附院床位一直是个问题,我将行政楼腾了出来,确定没有接触过病毒感染者的医生护士集中到行政楼,将普通病人往行政楼迁。还有……我把准备给移植中心购买设备的钱全部用来买防护用具了。” “确定是病毒性出血热吗?” “院长,你我都知道,等批文正式下来,就已经晚了。我是快退休的人了,如果是误诊更好,我可以承担责任。” 凌远沉默一下,苦笑:“金副院长,你忘了,我早就不让你插手采购的事情了。是李睿干的,对不对。” 金副院长轻轻一叹:“不,院长,就是我干的。我这么大年纪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该干的事情。” 凌远眼睛一热撑着额头半天没说话。 “凌院长你赶紧回来。我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但是……附院需要你。” 这小老头。 凌远往机场外面跑,打了车,直奔附院。附院的大门口挤满了病人,凌远一路跋涉进去,连声问:“李主任呢?韦主任呢?金副院长呢?” 护士长正在挨骂。因为需要设立隔离点,大大挤压了病人的空间,病人们非常不满。他们听到有人说附院发现传染病毒,医护人员都穿了防护服,他们闹着要穿。护士们焦头烂额。护士长心里很慌,她害怕,真的害怕,她觉得空气中充满了燥热的病毒,她担心自己下一个就会倒下。网上已经有煽动性的流行性出血热的帖子,指责医生医院,发现不及时救治不力。事实上好几个大夫真的倒了,进了隔离区。病人们还在骂,有小护士哭了起来。 直到护士长听见凌远的声音。 凌远很高,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 从他那个方向,仿佛吹来一阵清风。 她裹着厚实的防护服,心里突然安定下来。 护士长热泪盈眶:“凌院长……” 凌远点头:“我回来了。” 护士长跟着凌远汇报情况。所有的医生在高负荷运转,金副院长重新统筹各科室病人的病案,附院内部正在进行大检查,所有可疑病人全部进入隔离区。病人家属不同意,各种闹。金副院长的脸上青了一块,根本不知道是谁打的。 凌远抓到重点:“隔离区是不是不够了?” 护士长忧虑:“是的,隔离病房不够了。” 凌远点头。 卫生局廖局长正在附院的会议室等凌院长。他对凌院长擅自请假很不满。可是现在无人可用,他有点无可奈何:“你可终于回来了。” 凌远打电话给杏林分院的负责人,还有郁宁馨的父亲郁总,到附院来开会。等人都到齐了,凌远宣布:杏林分院设为隔离区,确诊的病人全部送过去。 杏林分院的几个股东一听就不干了。杏林分院成为隔离医院,以后还怎么营业?他们是私人资本医院,凌远是附院的院长,管得着吗?连商量都不商量,说设隔离区就设隔离区啊? 凌远一听就笑了。 “商量?我跟你们商量得着吗?杏林分院是私人资本医院,我问你们,杏林分院的技术支持是谁?全是附院的医生!现在附院的医生都倒了好几个,你们说怎么办?杏林分院的打的牌子就是附院的‘分院’,现在非常时期,病毒性出血热一旦大爆发,谁都不知道谁下一秒就会倒霉!杏林分院作为医疗机构难道袖手旁观?你们也甭在这儿跟我较劲凭什么不凭什么,就凭我现在是附院的院长。要不想听我的也可以,我立刻就辞职走人!”凌远摘了胸卡摔到桌子上:“你们看着办!” 凌院长一顿爆发把几个股东唬住了,面面相觑。廖局长一番思忖,现在真不能离了凌院长,只好道:“好了好了,都别着急。杏林分院如果现在想着独善其身,等风波过去恐怕很难向大众交代。凌院长是对的,这时候积极点,未尝不是宣传名声的好由头。你们也知道,现在网络多发达,各种言论都有。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会拉清单的人。” 廖局长是当领导的料,他拿起胸卡,给凌远别上:“好了,赶紧干活吧同志们,任务很紧迫。” 凌远很焦躁。他情绪有点失控。他觉得自己胸腔里有熊熊的烈火。凌远灌了一杯冷水迫令自己冷静下来,问吴主任:“精神科目前还好么?” 吴主任道:“精神科在顶楼,人员流动不大,没什么事。李警官……一直都挺好。” 凌远想再去接一杯冷水:“李警官……他怎么样?” 吴主任叹气:“全院病人检查的时候我去看了,李警官很安静,也不闹,就坐着发呆。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但是知道吃东西喝水。” “谁照顾他?” “他的母亲,天天都在。也可怜,哭得死去活来的。” 凌远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面对熏然。 他恐惧。 他其实是不敢面对李夫人和李局长。 凌远坐下来,又灌了一杯冷水:“那……那批新买的防护服运到了吗?” 吴主任没回答,直直盯着凌院长看,看了半天冒了冷汗:“凌院长……你不舒服?” 凌远擦汗:“有点热。” 吴主任一哆嗦:“凌院长,刚才我看新闻,说一架深圳来的航班上发现了四例病毒性出血热疑似病例,是不是……您那班?” 凌远骤然觉得,寒冷刺骨。 病人家属撒泼大闹隔离区,一定要把病人带走。 “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就感染什么病毒了?我们不住院了,我们要回家!” 一个小护士被病人家属气得直哭:“隔离怎么了?隔离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们院长都隔离了!你们也想被传染上么?” 整个医院,传开了。 凌院长,确诊病毒性出血热。 他揣着一副手铐,进了隔离区。 附院的隔离区很简陋,从天花板贴到地面的大塑料棚。大部分确诊病人在往杏林分院送,但是护送过程必须严密保护护送人员,所以进行缓慢,没有轮到凌远。最早发现病毒的是郁宁馨大夫,她在凌远对面。凌远的症状来得很急,其他医生不说,凌远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危险了。 他身上已经开始起红斑。 凌远详细回忆了自己回来后曾经接触了哪些人,全部都要隔离,连廖局长都得隔离在杏林分院。他叫人往香港打了个电话,交代了一下病毒性出血热的情况。 凌远躺在床上,看着塑料大棚一样的隔离屏障,心想这事儿挺有意思,幸亏那几个股东被自己吓住了,同意杏林分院做隔离区,起码他们被隔离在杏林分院,还能比较舒服。来附院,那就遭罪了。 他拿着手机,看着主屏的李熏然,轻轻吻了一下。 一直很安静的李警官突然开始焦躁。他不停地试图往门口走,李局长一直忙得天昏地暗,这几天神色焦虑,局里医院两头跑。李夫人在医院陪床,只是看着自己儿子流泪。她不能接受自己聪明爱笑的儿子被人虐待疯的事实,她快垮了,可是又不能垮。李熏然一直很听话,她可以当他还是个婴儿,一直都没有长大。 可是李熏然开始挣扎。 他想离开房间。 李主任过来一趟,简单介绍了一下现在附院的处境。李夫人当机立断,打电话通知李局长,不要再来医院。李主任宽慰李夫人,发现李熏然的异样:“他怎么了?” 李夫人肿着眼睛:“突然开始这样的,一直想往外走,急得冒汗,但是……我什么也问不出来。” 李熏然木愣愣地,说不出话。 李睿突然想到什么,试探地问:“李警官……你……是不是想去看凌院长?” 李熏然站起来,往外走。 李夫人小声啜泣:“早上有小护士在外面说,凌院长……感染病毒了。然然听见了。” 李睿拦住李熏然:“李警官你冷静,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你等着,我弄三套防护服来,我带你去看凌院长,好不好?” 李睿借来三套防护服,帮李熏然和李夫人穿好,自己也裹严实了,架着李熏然往外走。李熏然倒是听话,很顺从。李夫人跟在后面,颤颤巍巍地走。 凌远看着手机发呆。手机快没电了,他没带充电器。他身边穿着防化服的护士在给他抽血,凌远开始高烧。 他只是觉得热,意识很清醒。他决定能多看一眼是一眼,使劲地看看小狮子。 然后他看见塑料布外面,站着三个人。 凌远愣了。 李夫人和李睿,搀着李熏然,站在外面。三个人都裹着防护服,可是他认得出,特别是李熏然。 他怎么可能认错。 凌远等护士抽完血,踉跄着站起来,走到塑料布前面,双手贴着塑料布,看着李熏然,笑了。 “熏然呐,你快点醒吧,我死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呐。” 李睿不忍地把头歪到一边。 李熏然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还是很瘦,就那么瘦薄薄地站着。他现在什么样了?是不是瘦脱型了。凌远把脸贴着塑料布,疯魔地看着他。 他想用力地记着他。 李熏然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右手,直直地指向凌远。李夫人吓了一跳,这是这么多天来李熏然第一个自主反应。李熏然指着凌远,指尖在颤抖。他很努力地攥起左手,艰难地竖起大拇指,哆嗦着贴在自己心上。凌远就那么看着他,瞪着眼睛眼泪往下淌。李熏然操纵着自己的身体,收回右手,在自己左手的拇指指背上,轻轻一摸。 你,我的,爱。 李夫人一只手捂住脸。 李熏然全身颤抖,凌远微笑。 醒来吧,熏然。 噩梦终究会过去的。 狮子饲养手册 58 第58章 谢幕 李熏然觉得自己做了个又长又不舒服的梦。 在梦里,李熏然一直在走。天地都是黑的,延伸到远处,扁扁地压在一起。他漫无目的,满心惶然。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不知道从哪里一直飘着音乐,非常好听的旋律,他一定在哪儿听过,可是想不起来。这样的乐曲仿佛柔软的丝线,蔓延着,缠住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 偶尔从梦里醒来,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像……鬼压床。他控制不了身体,勉强睁开眼睛,看不清人影。 他觉得困。 某个时刻,他从深深的困倦中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无数人脸在晃。他蹙着眉,很不高兴。直到他看见某一张脸。 这个人!把他骗出了公寓! 李熏然想吼:他是内奸! 他扯住嘴上的线,丝线抠进皮肉里,鲜血淋漓。愤怒支撑着他,他朝那个人扑过去。 混账! 李熏然咬得满嘴血腥。他像狂暴的狮子,愤怒燃烧他的理智,给与他短暂的极限的力量。 然后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消毒水味,药味,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有点怪,又有点亲切。他似乎总是在这种安心的味道里平静地入睡。 ……这是谁呢。 熏然。 熏然。 熏然你看我是谁。 你是…… 李熏然陷入沉睡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那低沉柔和,像鸦片云雾缭绕的嗓音—— 凌远。 是凌远呀! 李熏然似乎有点雀跃。他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再也睁不开眼睛。 他又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他慢慢地走,路过自己每一个梦。 他看见幼年时期的自己。大冬天李夫人骑自行车送他去上学,顶着风,李夫人烫好的头发在风中张牙舞爪。他抱着妈妈的腰,跟着妈妈左右摇晃。到小学门口,李夫人脸上冻得红彤彤,连眼睛都是红的。爸爸不在家,妈妈很顽强。 上中学李熏然开始蹿个子,女生越来越注意他。只要他去操场打篮球,肯定有很多女生在一边看。他越长越高,可是不见长肉,李夫人嫌他瓜秧子走了蔓儿了,细细长长一条。那时候很流行花美男,清一色的瘦弱型,李熏然花榜头筹。男生永远拿这个取笑他。李熏然很淡定。他一向不觉得被别人欣赏爱慕有什么不好。 上警校时李熏然是最瘦的。好在个子够高,穿制服特别精神。他走到哪儿都拽着女生的视线,男生们装作不知道,因为反正也打不过他。瘦得像一根加长豆芽,可是真能打,揍人干净利落。 李熏然是个不复杂的人,他对自己的规划很简单,成为警察,成为一个好警察,心无旁骛。家里催着找女朋友,他有时候觉得简瑶就挺不错。可是简瑶很明确,不喜欢他。他觉得遗憾,并不难过。李局长教他用手语打“我爱你”,得意道:看上谁了,就比划。对方如果明白,或者有心去打听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就成了。 后来李夫人实在忍不住,乐不可支:你爸觉得当年把我骗到手都靠这个姿势呢。其实我真打听过,你爸比划得一点不标准。反了都。 李熏然笑:我爱你反着说也行啊,你,我的爱。 李夫人得意:也对。 李熏然昏昏沉沉往前走。他整理自己的记忆,每个片段,每段回忆。那轻快的,缠绕的音乐一直没停,拽着他走,走向未知的虚无。 然后,他开始遇见同一个男人。 同一个男人的每一个画面,铺天盖地。盛气凌人的,温柔微笑的,穿着医师袍的,系着围裙的。他说话,他笑,他伸长手臂准备拥抱。李熏然伸手去摸画面中高大男人的脸,一下子穿过了虚空。 混合着药味的,淡淡的烟草味。 每晚伴他安眠的味道。 凌远…… 李熏然觉得耳边萦绕的音乐突然让他无比烦躁。他听见有人说话,可是听不清,耳朵眼被曲子堵着,等说话声音进来,就只剩细细一丝。他无比烦躁。 他想醒过来。 狮子在笼子里撕咬,咆哮,撞击着所有的桎梏。 狮子要醒来。 乐曲加快了速度,越缠他越紧。李熏然竭尽全力命令自己醒过来,他要睁开眼,他要看他! 他突然发现耳朵里塞着的乐曲声音小了点。他模模糊糊听见女人的声音,又尖又脆:凌院长感染病毒啦!怎么办呀? 李熏然有点懵。 感染病毒。 什么意思? 他玩命地跑,在梦境里撞碎了所有凌远的影像,他觉得凌远在很遥远的地方等着他,他得过去。 可是他过不去。 为什么? 李熏然近乎狂躁,他想见凌远。 乐曲声音又大起来。李熏然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声音起初很弱,他都听不清在念叨什么。然后这个声音渐渐大起来。越来越大,他听见有人在他脑海里轻轻地念:FREE 李熏然愣愣地听这个人反复地低吟,这个人是…… 我自己。 FREE。 李夫人架不动李熏然,主要靠李睿搀着。李睿觉得李熏然全身的肌肉绷紧,颤抖,无声又僵硬地挣扎。李睿轻声道:“李警官,救救凌院长吧。” 你救救他吧。 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 李熏然知道他是谁。 我的,爱人啊。 李熏然比完手语,突然晕了过去。凌远急得发疯,李睿连忙喊护士站:“快给精神科打电话!”然后回头高声道:“我会尽力帮李警官。但是你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最好别死,自己出来看!” 这一次,李熏然彻底无梦。 当他再次醒来,他看见了久违的天光,还有憔悴的父母。李局长头发花白,背也挺不值了,有些佝偻。李夫人握住他的手,激动地颤抖:“然然,你看妈妈是谁?” 李熏然被逗乐了,他肌肉僵硬地笑了一下。太久没笑,不熟练了。李局长端了杯水来,一勺一勺喂他。李熏然喝了几口,眯着眼往窗外看。拉着窗帘,他还是能感觉到阳光带着生命力的灼热。 李熏然咬了自己舌头一下,疼得飙泪。我现在是醒的。李熏然快乐地想,我醒了。 他拿眼睛到处找,李夫人刚想说话,病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声音从外面进来:“阿姨我来晚了。饿了吧?熏然今天……” 凌远拎着保温桶,怔怔地看着床上。 床上的人,睁着漂亮的,圆圆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瘦了。” 他沙哑道。 凌远有惊无险,等到了第一批特效药。李睿觉得凌远能留下一条命全靠自己,幸亏自己聪明,把李熏然架去了,燃起了凌远的求生斗志。凌远看李睿渐渐能说笑了,也就不去反驳他。 院长有惊无险,附院也有惊无险。金副院长决策果断,附院在疫情爆发的最开始应对得当,把损失降低到了最小。风波过去,一切重新开始运转。凌院长大病初愈,李睿开始帮他处理更具体的工作,凌远指导李睿怎么去跟卫生局卫生部打官腔,怎么跟药品器材商绕圈子。李睿进步挺神速,最近也不怎么顶撞凌远了。 凌远早上来送饭,经过门卫大爷的电视机,港剧重播,里面的男主又念一遍:一家人,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 李熏然在隔离区晕过去之后,一直沉睡。凌远经过几次生死的坎,现在想得很开。李熏然就算不醒也行,只要他活着就行。所以他精神还挺好,每天上班下班做饭送饭,在心里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准备哪天万一李熏然醒了,他要告诉这个小王八蛋他的行为有多可恶,自己有多生气,几经修改,旁征博引,气势恢宏。 现在他看见那对圆圆的大眼睛睁开了,天光在里面盈盈地动着。他在笑,眼睛向下弯着。上海同事说了,很灵很灵的嘞。 嗨,老房子。 你好,小狮子。 凌院长,再一次地,忘词儿了。 李熏然恢复的很快。谁都没有提谢晗,谢晗已经离开了。李熏然躺了两天,吵着要出院。凌院长并没有听他的,坚持要观察一段时间。附院的医务工作者们终于又看见凌院长脚下生风地忙来忙去。附院还是那个附院,哪怕经过病毒性出血热,也没有“灰烬里开出玫瑰花”的文艺的情感。毕竟这本来就是经历生死的地方,说什么都是矫情。可是凌院长今天很不一样。他拿着手机,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郑重地拍了一张照片。现在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清澈,连风都是悠然的。 凌院长拍了难得一见的蓝天,发到微博上。他还是没有艾特谁,只是在图片的上方写了一句话:“熏然,你看,大晴天。” -END-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